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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太庆

王太庆与《柏拉图对话集》的翻译

日期:2021年01月17日 10:59   浏览次数:    作者:汪子嵩    编辑:张敏

太庆是一位哲学家,是专门研究西方哲学史的学者,但他一生大部分精力贡献在西方哲学的翻译事业上。作为一位著名的翻译家,近半个世纪来国内学习哲学的同志大概都会从他的大量译文中得到教益。但他自己的著述发表的却不多。以上这些论著,是他近二十年来研究古希腊哲学尤其是柏拉图哲学的成果,也是他长期翻译实践的理论总结,其中只有两篇文章曾在《学人》和台湾《哲学杂志》发表过,见到的读者不多。而这些论著,不仅对我们了解太庆的学术成就和翻译思想有重要意义,而且对理解他的柏拉图对话的译文,也是很有必要的,所以我们将他的这些论著和他的《柏拉图对话集》的译文编在一起出版。

柏拉图的对话既是哲学名著,又是文学名著,被各国人民广泛阅读,已被译成各种语文,如英、法、德、意文都有他的对话全集的译本,而且不止一种,各单篇对话的译文更多。相比之下,中文译本就显得太少,至今没有译出全集,而且有近三分之一的对话还没有翻译。

太庆在《试论外国哲学著作的汉语翻译问题》文中概述了中国从汉唐以来翻译外国经典著作的历史,他认为近代从严复开始翻译西方哲学著作,经过“五四”,尤其是在1949年以后,翻译工作有较大的进步和发展。我们可以看到,对柏拉图对话的翻译情况也是这样。民国初年郭斌和、景昌极两位先生开始翻译柏拉图对话,陆续在《学衡》杂志发表;《学衡》是反对当时新兴的白话文运动的,所以他们也采用严复式的文言文翻译。从景先生的译序中看到,他主要根据的是B. Jowett的英译本。1933年集成《柏拉图五大对话集》出版,五篇对话是:《自辩篇》( Apology )、《克利陀篇》( Crito )、《斐都篇》( Phaedo )、《筵话篇》( Symposium )和《斐德罗篇》( Phaedrus )。全书“序”中则说译后又取各英文译本及希腊文原本校阅,校阅者是吴宓先生。他们将柏拉图的主要术语Idea音译为“埃提”,将Doctrine of Idea译为“埃提论”,景先生则译为“理型说”。但是到了1985年由郭斌和先生和张竹明先生合译的《理想国》出版时,已经采用现在通行的白话文翻译,文字流畅可读,和六十年前郭先生的译文对照,是完全不同了。《理想国》在1921年曾有吴献书先生的译本,也是用文言文译的,1957年为了读者需要,商务印书馆曾经重印,到1985年才有了现代语文的译本。郭、张先生的译文是根据Loeb古典丛书希、英文对照本和牛津版Jowett & Campbell的希腊原文,并参考多种英文译本译出的,他们将Idea译为通行的“理念”。由此可见,六十多年来对柏拉图对话的翻译,既发生了从文言文到白话文的变化,又有从主要根据英译本翻译到主要根据希腊原文翻译的不同。

1932 年出版了由张师竹初译、张东荪改译的《柏拉图对话集六种》,虽然仍以文言文翻译,但已比较接近白话文。张东荪先生在“序”中说:张师竹先生完全根据B.Jowett英译本翻译,而他自己参考各种译本,主要根据Loeb古典丛书本的英译,对原译改动处占十分之七八,并加了许多笺注。“余于是知译事之难矣。”他认为译书“必先具备三事:一曰文字之知识,二曰学理之知识,三曰须能循守著者之思路”。所以他的译文比较严谨。他们译的六种对话是:《欧雪佛洛》( Euthyphro )、《苏格拉地之辩诉》( Apologia )、《克利托》( Crito )、《菲独》( Phaedo )、《普洛他过拉》( Protagoras )、《曼诺》( Meno )。

严群先生多年从事柏拉图对话的翻译,1963年整理旧译,出版了《泰阿泰德 智术之师》( Theaetetus,Sophista ),这是柏拉图后期哲学思想的两篇重要对话,前一篇讨论认识论问题,后一篇讨论本体论问题,提出“通种论”思想。由于严先生年老多病,至1983年才又整理出版柏拉图早期的三篇对话《游叙弗伦、苏格拉底的申辩、克力同》( Euthypron,Apologia,Criton )。严先生是严复的后裔,他继承先祖的译风,也用文言文翻译,不过他的译文中已经掺进一些白话文词句了;而且他不像严复那样,在有些地方采用意译转述的方法,而是按照原文逐句翻译。严先生主要根据Loeb古典丛书的希腊文,并参考其他多种英文译本译出。对于希腊的人名地名,他不同意一般流行的根据从希腊文译为现代欧洲语音翻译,主张“悉从希腊原字翻音,并结合汉字四声,以求准确。”

1944年出版的陈康先生译注的柏拉图《巴曼尼得斯篇》,是一部有学术价值的翻译作品。这篇对话是柏拉图后期哲学思想的主要著作,二千多年来学者对它的内容一直有争议,被称为“最大的谜”,西方学者对这篇对话一直没有作出能前后一致贯通的解释。陈先生根据他对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有关“分离”问题的深入研究,对这篇对话作了创新的解释。陈先生是根据J. Burnet校勘的希腊文Platonis Opera 本译出的。他通过翻译详细说明他的解释观点,因此对柏拉图的原文,他采用直译,另外加写了数量上数倍于原文的注释,从文字的校勘、词句的释义,直至内容的评价,特别注重其中论证步骤的分析,将前后两个部分的关系解释清楚了。但也因此读者如果不看注释而只读直译的原文,是无法看懂的。陈先生在“序”中说明了他译注的目的和方法,并且对严复提出的译文要“信、达、雅”的原则,提出了评论。陈先生在书中对柏拉图的主要术语提出了新的译词,如将Idea译为“相”,将 estin译为“是”。陈先生的这部译注对太庆影响很大,不但引发他研究柏拉图和希腊哲学的兴趣,而且他后来进行哲学研究和翻译工作的态度和方法,可以说主要是遵循陈先生指引的方向的。

1963年出版了朱光潜先生翻译的《柏拉图文艺对话集》,他译了《伊安篇》( Ion )、《理想国》第 2—3 卷和第 10 卷、《斐德若篇》( Phaedrus )、《大希庇阿斯篇》( Hippias Maior )、《会饮篇》( Symposium )、《斐利布斯篇》( Philebus )和《法律篇》( Leges )中和文艺有关的章节等,共九篇。朱先生说他自己不懂希腊文,但将英文和法文几种译本对照后,认为以由布德(Bude)学会印行的希、法文对照的法文译本《柏拉图全集》为最好,他是主要根据这个法文译本,并参考其他英、法文译本译出的。以朱先生的文笔,译文当然是精美的。我们看到:在这将近一百年的时间里,我国翻译柏拉图对话的工作,确实有很大的发展和进步。对这几位前辈的翻译,太庆都作了研究,从中吸取经验教训。

更重要的是太庆在他自己的长期实践中,逐渐对翻译工作形成一套理论看法。

1943 年太庆考入西南联大哲学系,1947年太庆在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后,到贺麟先生主持的西洋哲学名著编译会工作。贺先生强调翻译必须以研究工作为基础,规定要在译文前撰写导言,并进行讨论。贺先生对学生要求较严,太庆文章中提到过贺先生对他的批评。后来太庆说过:“贺先生既教了我哲学,又教了我翻译哲学的办法。……我的另一位老师陈康先生则从哲学翻译的理论上给了我们深刻教育,教我们把翻译看成一件严肃的事业。”(《试论外国哲学著作的汉语翻译问题》)太庆对这两位老师的教导是一直铭记在心的。

1952年院系调整,将全国各大学原有的哲学系集中到北京大学,主要进行教师的思想改造。当时的西方哲学史组没有教学任务,教师主要从事翻译工作,编译一套《西方古典哲学原著选辑》,陆续出版了《古希腊罗马哲学》、《16—18世纪西欧各国哲学》、《18世纪法国哲学》和《18世纪末—19世纪初柏拉图对话集 德国哲学》。主持这项工作的洪谦先生因为太庆年轻,精通英、法、德等多种语言,工作又认真负责,所以将最后的审定稿子和编辑工作都交给他担任。太庆同时又和贺麟先生等一起翻译黑格尔的《哲学史讲演录》,也担任最后的统稿和编辑工作。在那些年里,太庆和贺麟、洪谦、任华、熊伟、方书春、王玖兴、齐良骥、苗力田、陈修斋、张世英、杨祖陶诸先生一起切磋讨论哲学著作的意义和翻译问题,往往争论不休;为了一个术语或一句话应该如何翻译,太庆常常去图书馆查找各种译本,寻求解决。在这样的条件下进行翻译工作(实际上也是研究工作),应该说是人生难得的机遇,太庆由此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后来在实际主持编译《西方资产阶级哲学论著选辑》、《现代西方哲学论著选辑》以及《西方哲学原著选读》等著作时,他便驾轻就熟了。

经过五十年的工作,太庆逐渐形成一套翻译哲学著作的理论,在《论翻译之为再创造》这篇文章中,他概括为:

翻译的过程分为两个段落:第一步是从原文追索原意,也就是说,从原文的词汇和语法入手,找出原著的逻辑结构。译者如果是这门学问的外行,就必须以原文为出发点,小心地进而追出作者立论的道理,即客观存在的逻辑(并非个人的主观遐想),从而化不懂为懂,成为内行。第二步,是这位已经弄懂道理的内行译者设法运用汉语的词汇和语法来表达这个道理,即原著的内在逻辑,让读者明白它。原文的语言跟译文的语言不一样,译文不能照搬原文;但是其中包含的逻辑必然一样,否则翻译就是不可能的事了。每一种语言都以自己的特殊形式表达那共同的逻辑,因此译者既要精通外语,以便从其中看出逻辑,又要精通汉语普通话,以便恰当地表达出这个逻辑。而且外语中的专门术语,必须求得精确的理解,这样才能在汉语词汇中选用妥善的表达办法来表达它,如果汉语词汇中还没有现成的办法,需要增造新词,那也必须按照汉语构词规律从已有词素中选择合式成分来铸造,那样说汉语的读者才有可能准确地理解。

这两个段落都是科学的活动,科学的活动是人类的创造活动。作者想出了道理之后,把它精确地表达出来,是进行科学的创造活动;译者虽然没有亲自想出这个道理,却仔细地学会了它,再把它精确地表达出来,这种科学的活动可以说是再创造。因而“信”和“达”都必须创造。

太庆认为决定翻译好坏的关键是两个,一个是逻辑,另一个是语言。译者首先必须对原著有相当的理解,了解原著所讲的道理。西方哲学著作都是重视逻辑的,一篇哲学著作有完整的逻辑结构,每个结论都是经由逻辑推理论证步骤才能得出的;译者必须分析研究,了解这些逻辑步骤,才是对原著有所理解。然后才是第二步,即将译者所理解的原著中的逻辑,用恰当的汉语将它表达出来。原著中的逻辑是客观存在的,用汉语表达的逻辑必须和原著的逻辑一致,如果译者没有很好理解,或是误解,甚至主观曲解,便不是好的翻译,因为原著的逻辑和译文所表达的逻辑在内容上应该是共同的,它们只是用不同的语言在表述形式上是不同的。所以除了重视逻辑内容以外,太庆特别注重翻译表述所用的形式—语言。他学习多种语言,对于语言学,从语法结构到语音都很有兴趣。他认为译者不但要通晓原文的语法结构,才能正确理解原作者的逻辑论证,更必须通晓现代汉语的语法结构、词汇以及习惯用法,才能将原著中的逻辑恰当地表述过来。他坚决反对那种认为译者只要懂得外语,能够将原著中的外文逐字逐句译成相应的汉语,便是翻译的看法,他将这种翻译比做小学生的“描红”。他认为一个好的译者在看懂了原著的内在逻辑以后,还必须再认真地开动一番脑筋,考虑采用什么样的汉语形式才能将原著的逻辑正确地表达,既要不违背不歪曲原著的逻辑,又要符合汉语的语法结构和习惯用法。因为西方语文和汉语之间的差别很大,而且中国传统哲学不大重视逻辑推理,所以用汉语翻译西方哲学不像将德语译成英语那么简单,译者必须花工夫选择恰当的词汇和词句才能表达原意,并让中国读者能够看懂。而这一点又是翻译工作必须做到的,否则不如不译。因此他认为翻译是一种再创造,也是一种科学活动。太庆在文章中举了若干例子,是他经常提到的。

我以为太庆这些论述,既是从哲学方面,又是从语言学方面为翻译工作提供了理论说明,对我们提高翻译工作的质量是有助益的。

【本文节选自《柏拉图对话集》代译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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