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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青云

柏拉图的“容器”与亚里士多德的“质料”:分歧与传承

日期:2019年06月11日 10:06   浏览次数:    作者:曹青云    编辑:张敏

摘要:

亚里士多德的“质料”概念的前身是柏拉图《蒂迈欧》中的“容器”,这是一个非常流行的观点,但它是十分可疑的。本文指出柏拉图在《蒂迈欧》中将“容器”设定为与理念相对的本原:理念是性质或本质,而容器是无性质的,理念自身不接受任何性质,而容器接受一切性质,理念不在空间之中,而容器本身就是空间,理念是万物的形式本质,而容器是万物的物质基础。亚里士多德批判了柏拉图的“容器”概念,竭力指出自己的“质料”概念并不是与形式相对立的“非存在”,并否认了像“容器”一样的“原始质料”。在这里,亚里士多德更多地表现出与柏拉图的分歧而非继承关系,前者倾向于古希腊自然哲学的传统,而后者倾向于巴门尼德的传统。

关键词: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容器、质料、变化

Abstract:

There is a popular understanding that Aristotle’s concept of matter develops from Plato’s notion of receptacle in Timeaus. But this view is unconvincing and wrong. This paper uncovers that receptacle in Timeaus is a nature in opposition to Plato’s ideas: the ideas are properties and features as such, while the receptacle is featureless, the ideas cannot receive anything in themselves, while the receptacle receives everything, the ideas are not in space, while the receptacle is the space. Aristotle criticizes Plato’s receptacle in many of his texts, and he means to show that his own concept of matter is a sort of substance, which does not oppose ideas and forms, and the matter cannot be derived from the notion of receptable. In such a case, he also thinks that a primary matter like the receptacle is impossible. In this respect, Aristotle is more in disagreement than in continuity with Plato.

“ὑλη”一词的哲学意义,即“质料”概念,是亚里士多德的首创,他说:“自然的生成是那些被自然生成的事物的生成,它们从之而来的东西(ἐκ οὖ)就是我们说的质料……”(《形而上学》1032a16-17)。例如,一株橡树从一粒橡籽而生成,橡籽就是它的质料;一颗铜球从一块铜被制作出来,这块铜就是它的质料。许多学者认为亚里士多德的“质料”概念有一个“前身”,这就是柏拉图在《蒂迈欧》中讲的接受一切生成和变化的、所有形式和性质的“容器”(ὑποδοχὴ)。例如,陈康先生认为,尽管柏拉图的“接受者”和亚里士多德的“质料”在有些方面存在重要的差异,但亚里士多德的“原始质料”(陈康称之为“第一质料”)是单一的、充满世界的,它接受一切别的东西,因此,它非常接近柏拉图的“接受者”。因此,陈康先生说:“亚里士多德的质料概念是以柏拉图的容器概念为前史的。可以这样说,当超越的‘理念’被亚里士多德拉进接受者,成为内在的‘形式’之后,老师的‘容器’也就因此变成学生的‘质料’……柏拉图的接受者的特征在这个原始质料中都很好地保存着;因为原始质料在作为‘接受一切的、数目唯一的统一体’上非常像‘容器’。”[1]彻尼斯(H. Cherniss)也持有类似的观点,他指出亚里士多德把柏拉图的“容器”变成了自己的“质料”概念,尽管柏拉图是从“空间”的意义上来理解“容器”的。他说:“相对的性质预设了一个逻辑主体,它等同于一个质料载体,这仅仅是亚里士多德对这个原则的延展,但这个概念使他认定柏拉图的‘空间’应当代表了原始质料。尽管柏拉图给出了他自己的、引入‘空间’概念的原因,这并不是亚里士多德引入质料载体的原因。”[2]因此,彻尼斯认为,虽然亚里士多德的“质料”概念建立在对柏拉图的“容器”概念的曲解之上,但亚里士多德自己认为他的“质料”是对柏拉图的“容器”的继承。

因此,亚里士多德的“质料”概念,特别是“原始质料”概念是对柏拉图的“容器”概念的继承;这是一个非常普遍的观点。但它却是一个过于粗陋、甚至错误的观点。亚里士多德从不同的方面批评了柏拉图的“容器”概念,并竭力将其与自己的观点相区分。我们认为,亚里士多德的“质料”概念并不是对“容器”概念的继承,甚至他对“容器”的批判恰恰构成了他对“原始质料”的否认,它们更多地表达了希腊哲学内部的分歧而非传承。如果说亚里士多德在什么地方继承了柏拉图“容器”概念中的思想,那么这不是“质料”概念,而是物质实体与偶性的关系。

一、柏拉图《蒂迈欧》中的“容器”

柏拉图在《蒂迈欧》中描绘了有序的宇宙(κόσμος)是如何生成的;流变世界的可感万物是匠神和诸神依照理念在容器中印刻出的影像或摹本。柏拉图区分了三种东西:一种是可知的、不被生成的、总是不变的存在,它是宇宙万物的原型,另一种是可见的和被生成的,它是对原型的模仿,第三种是一切生成的容器(《蒂迈欧》49A)。那么,这个“容器”究竟是什么?它是构成一切被生成物的原始质料,还是物质对象所处的空间?这是一个自古代评注者起就存在争议的难题。将“容器”视为“质料”或“原始质料”的学者以古代评注者居多,如辛普利丘(Simplicius),他们大多是从亚里士多德对柏拉图的继承和相似之视角出发的。[3]另一方面,当代的许多研究者为了强调亚里士多德对柏拉图的曲解,因而多从“空间”的角度来解释“容器”概念,如康福德(F. M. Cornford)、彻尼斯、吉尔(M. L. Gill)和贾哈森(T. K. Johanson)均如此认为。[4]然而,“容器”概念或许并不仅仅是“质料”和“空间”概念所能涵盖和解释的,况且柏拉图并没有为“质料”和“空间”概念给出规定,因此,用它们来解释“容器”概念要么是徒劳的,要么是循环论证;相反,“容器”概念是它们的形而上学基础。[5]因此,我们首先需要回到柏拉图的问题:即对于宇宙万物,“容器”为什么是必要的?

《蒂迈欧》在48A之前描绘的是“出自理性”的原因而生成的宇宙,从48A开始,蒂迈欧描绘了一个“出自必然”的原因而生成的宇宙。更准确地说,宇宙万物的生成出自两种原因:理性与必然。“理性靠说服来统治必然,它说服必然将大多数的生成物朝向最好的,必然对于理性之智慧的说服的服从结果就是宇宙最初的形成”(48A1-5)。正是在“出自必然”的原因和“必然对理性的服从”而生成的宇宙中,“容器”出现了。如果我们仅仅考察“出自理性”的原因而生成的宇宙,那么柏拉图认为我们只需要两种东西:永恒存在的理念和流变的摹本。因此,“容器”代表的“必然”是与“理性”相对立的,但它又能够与理性“合作”而生成一个有序的物质世界。因此,从一开始,“容器”就是作为一种本原或原因而引入的,柏拉图用“ψύσις”(50Β7)这个词来描述它的形而上学地位。

柏拉图反对米利都学派和恩培多克勒将水、土、火、气等元素视作构成宇宙的最终成分。他认为水、土、火、气处于持续的转化之中并变成它物:水凝结而变成石头和土,土分解消散而变成风和气,而气被点燃变成火,火熄灭和压缩而重新成为气。面对流变无常的诸元素,柏拉图借蒂迈欧之口说:

“既然这些(元素)不能够彼此分别,那么,谁能够不带犹豫的、绝对肯定地说哪个(元素)是一个特定的事物,而不是其它事物?没有人能够这样做。相反,目前最可靠的回答是:我们所见的任何东西总是在不同时刻和不同区域生成的——例如,火不应当描述为‘这个’,而是在任何情况下都是‘这样的’,水不被说成‘这个’,而总是说成‘这样的’(τοιοῦτον)。(我们)不说其它事物是‘这个’,好像它有某种恒定性,......相反,(我们)在任何情况下都应当说它是‘这样的’——变成它之前所是的什么,一次又一次。比如,火和一切生成的事物的最可靠的指称是‘这样的’。但是,那个它们在之中不断生成并从之中毁灭的东西,才是‘这个’和‘那个’的所指。”(《蒂迈欧》49D-50A)[6]

柏拉图认为四元素不是恒定常在的“物质实体”,不能用“这个”或“那个”来表达,而是变化无常的性质,应当用“这样的”来表达。类似地,一切物质对象均处于流变之中,它们都不配“这个”或“那个”的称谓,而仅仅是变动不居的“如此这般的”性质及其集合。但是,万物均处于一个不变的“容器”之中,它们在其中生成和毁灭,“只有这个容器本身是某种永恒的存在”[7],即只有它能称得上“这个”。因此,容器是流变的可感世界中持存的存在。

然而,容器作为持存的存在并不同于理念。理念是不可感的、不在时空中的、非物质性存在——即它为物质存在者提供了本质,但容器却为一切生成物提供了存在的基础——尽管生成物与理念相比并非真正的“存在”。但倘若没有容器,一切生成物都将“无所在”。宇宙万物皆是理念的摹本,它们之所是完全来自于理念,但万物是物质性摹本,那么,既然理念本身不是这种物质存在的来源,必须要求别的原则提供物质存在的源泉——这就是容器。因此,容器对于宇宙万物的生成和存在是必不可少的,它就是万物的“物质本性”。柏拉图认为这种“物质本性”是不可感的、不可见的,是通过一种“不纯的理性”把握到的(52B2),它以某种方式分有理智(51B2),但绝不是意见和信念的对象(52B3)。我们几乎可以说容器是通过对物质对象的抽象而把握到的,它好似一个抽象对象。

那么,“容器”作为宇宙万物之生成和存在的必要本原具有何种特征呢?柏拉图用一系列的比喻来说明之。首先,他把容器比喻为金子,把宇宙万物比喻为在金子中铸造成的各种图形。“假设你正把金子铸造成各种形状,不间断地把一个形状铸造成另一个。如果有人指着其中一个问你‘这是什么?’,目前你最可靠的、正确的回答是‘金子’,而不是‘三角形’或其它任何在金子中生成的图形,......因为,甚至在你做出陈述的时候,它们已经变化了”(50B)。“金子喻”直接承袭了上文对流变的元素和持存的容器的设问,即宇宙万物所是的“什么”无法指涉为变动不居的性质——如各种图形,只能指涉为不变的、承载性质的容器——如金子。金这种金属具有极强的延展性,它易于锻造,因此它能够“接受”各种图形的印刻和铸型。柏拉图说容器好似一块巨型的金子,它接受一切物体(50Β7)。因此,容器是一切物质存在的“接受者”。

其次,容器能够接受一切物体和性质,因为它自身没有任何性质;换言之,如果它自身具有某种性质,那么它就无法从外部接受这种性质和它的相对性质。例如,人们制造香膏需要选用无味的基质(50E8),否则就无法得到想要的气味。柏拉图说:“它不仅总是接受一切物体,并且它从不以任何方式具有与进入它之中的物体相似的性质。它的本性使得任何物体都能印刻在其上,它被进入它之中的东西改变、塑造和重塑。......进入它和离开它的东西是对永恒存在的模仿,它们以一种难以描述的神秘的方式复制了后者”(50C)。因此,容器接受的一切性质都来自于理念的“印刻”,当这些“印刻”进入容器,摹本即物质对象得以生成,当它们离开容器,物质对象便毁灭。

柏拉图还把容器描述为“空间”(χῶρα),他说:“它是永恒的存在、不被毁灭。它为一切生成物提供了固定的位置(τόπος)......我们在梦中看到它,当我们说任何物体必然存在于某处,它在某个位置并占据着某个空间,而那些不在某处的东西,无论是在地上的还是在天上的,都不存在”(52B)。因此,容器就是空间,但柏拉图并不承认原子论者的“虚空”,“χῶρα”是“被充满了的空间”。

此外,容器还是运动的来源。柏拉图指出,容器接受印刻之后,它的一部分表现为火,另一部分表现为水,等等。元素带来了不平衡的力量,它们使得容器振动。容器就像一张巨大的簸箕,元素就像簸箕中的谷粒,容器摇晃振动使得轻重不同的元素向不同的位置运动(52E)。因此,柏拉图把元素的运动也归因于容器。

所以,我们看到在《蒂迈欧》中“容器”既是自身没有任何性质的、但能接受一切物体和性质的“接受者”,是“空间”,是元素运动的来源,又是在流变的物质世界中不变的“物质本性”、与理性相对的“必然”。“容器”似乎既是一个抽象概念,又是具体的可感世界的构成成分。从总体上说,与理念相对的特征似乎都被赋予了“容器”:理念是性质或本质本身,容器就是无性质的;理念自身不接受任何性质,而容器能够接受一切性质;理念不在空间之中,而容器就是空间;理念是不动的,而容器是运动的来源;理念是宇宙万物的形式本质,而容器是它们的物质基础。因此,“容器”概念融合了许多层次和内容,抛开这样一个概念本身是否具有一致性的问题不论,“容器”几乎是与理念相对的一个本原。

二、亚里士多德对柏拉图“容器”概念的批判

亚里士多德对“容器”概念以及与之相关的柏拉图的“无限”概念、“不定之二”、“大与小”等思想的批判散见于《形而上学》《物理学》《论生灭》《论天》《论灵魂》等文本中。我们在这里分析三处主要的文本,它们集中地体现了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的分歧。

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第一卷中指出,之前的哲学家们都认识到变化是在一对相对者之间进行的(《物理学》188b29),如“从热的变为冷的”,“从白色变为黑色”,但他们没有认识到相对者无法直接作用于彼此,而是必须预设一个承载它们的主体,这就是物质个体或质料。因此,他认为变化的本原有三个:形式、缺失(形式与缺失是相对者)与质料(191a13-14)。在《物理学》第一卷第九章,亚里士多德针对柏拉图和学园派这样说:

“首先,他们允许一个事物绝对地从非存在中生成,在这一点上他们接受了巴门尼德的观点。其次,他们认为,如果它在数量上是一,那么它只具有一种潜能,但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东西。现在,我们区分出质料和缺失,并认为其中的一个,即质料,是偶然的非存在,而缺失是就其自身而言的非存在;并且,质料在某种意义上几乎就是实体,而缺失在任何意义上都不是实体。......因为载体(ὑπομένουσα)是生成物的辅助原因(和形式一起),它好似母亲。但相对的一方或许时常被认为是丝毫不存在的,如果你将注意力集中于它作为恶的来源的话。因为,我们承认存在着神圣的、善的和值得欲求的东西,还有另外两个本原,一个与之相对,另一个依据其本性而欲求它。但是,他们的观点的结论是相对者欲求自身的毁灭。但形式不会欲求自身,因为它没有缺失;相对者也不欲求它(即形式),因为它们是相互毁灭的。事实是,质料欲求形式,如雌性欲求雄性,丑陋欲求美丽——不是丑陋或雌性本身(欲求它们)而是依据偶性。”(《物理学》192a1-24)

这段文本是亚里士多德批评柏拉图学派的“容器”和“质料”概念以及变化理论的重要出处之一。他指出柏拉图未能区分出“质料”与“缺失”,而是将质料自身等同于缺失,因为缺失自身是“非存在”,所以质料也被认为是“非存在”。这样做的后果便是将生成理解为从“非存在”中产生,那么,事物的生成便出自“非存在”,即质料。亚里士多德认为柏拉图的观点有两个荒谬的推论。一是这意味着柏拉图赞同巴门尼德的观点:因为生成和变化出自“非存在”,所以它们是不可能的;二是质料欲求自身的毁灭,即它欲从“非存在”变为“存在”。然而,亚里士多德指出,质料与缺失的区分是解决生成问题的关键,质料与缺失虽然是数量上的“一”,但它们在本质上是不同的(例如“这块铜”是数量上的“一”,但它包含了铜的本质与球形之缺失的本质),质料本身不是“非存在”而是某种“存在”,即潜在的实体。任何事物的生成都出自质料与缺失;从“质料”方面看,事物是从“存在”而生成的,而从“缺失”方面看,事物是从“非存在”而生成的,因此,巴门尼德对生成的否认可被瓦解。

亚里士多德对柏拉图的这个指责或许来自后者对“容器”之无性质的刻画;容器自身是对性质的完全的“缺失”、是“非存在”和“恶”的来源。因此,亚里士多德并不认为“容器”可以充当自己的“质料”概念,它仅仅是与理念相对的“非存在”;柏拉图未能把握到质料作为“存在”和“实体”的维度,因而他尚未真正地发现“质料”并解决巴门尼德对“生成”的诘难。

我们考察的第二处文本是《论生灭》第二卷第一章,亚里士多德在讨论元素和元素的质料时谈到了《蒂迈欧》中的那个宇宙万物的“接受者”。他说:

“柏拉图在《蒂迈欧》中说的话并未建立在任何准确定义的概念上。因为他没有明确地说他的‘接受一切者’(πανδεχές)是否与元素分离而独立存在;他也没有使用过它。他确实说过它是优先于所谓的元素的载体——它承载着它们,就像金子承载着那些由金子制造的东西一样。(但这个比喻本身,如果这样来表达的话,面临着批评。被生成和毁灭的事物不能由它们出自的材料而命名:只有做偶性变化的事物保持不变。然而,他所说的完全是不对的,即他承认每个事物都是金子。)然而,他把对元素——尽管它们是立体——的分析追溯到平面,而‘养育者’(即原始质料)不可能等同于平面。我们的观点是,尽管存在着可感物体的质料(即所谓的元素由之而来的质料),它并非独立存在,而总是与一个相对性质一起(存在)。.......我们必须认为在相对性质之下的质料是本原和原始的,尽管它无法与相对性质相分离;因为热不是冷的质料,冷也不是热的质料,而载体(ὑποκείμενον)是它们二者的质料。”(《论生灭》329a13-32)

有些学者认为这段文本正是亚里士多德将柏拉图的“容器”概念转换为自己的“原始质料”概念的最重要的出处,如罗宾逊(H.M. Robinson)、彻尼斯以及乔基姆(H. Joachim)。[8]但是,如果有人把亚里士多德的“原始质料”理解为“一个光秃秃的载体、没有任何规定性的、在元素变化中持存的物体和纯粹的潜在性”,那么这段文本恰好反对这个概念以及类似的、柏拉图的“容器”概念。亚里士多德批评柏拉图的概念是含混的,能接受万物的容器似乎是一个独立于元素的存在,它先于元素并在元素的变化中保持不变,但这样的存在是不可能的,因为任何物体都拥有某种性质,它必须被这种性质限定,换言之,亚里士多德不认为存在着不被性质或形式限定的质料。如果“原始质料”是这种原初的、不被任何形式限定的、独立存在的、单一的质料,那么,亚里士多德认为这种质料不仅是不可能存在的,而且也是“无用”的或“多余”的。柏拉图在《蒂迈欧》中并没有将四元素分析为由“容器”构成,而是用平面构成三角锥(四面体)、再由三角锥构成八面体、十二面体和二十面体来解释四元素的形成、性质和运动。因此,亚里士多德并不认为柏拉图的“容器”就是自己的“原始质料”的前身,相反,他并不承认这样的存在。

第三,亚里士多德批评柏拉图将“容器”和“质料”等同于“空间”。亚里士多德自己这样定义“空间”概念,他说:“一个物体被包围,包围它的物体的不动的内界限就是空间”(《物理学》212a20)。[9]他批评柏拉图说:

“质料或许看起来是空间,至少如果我们认为它在静止的物体中并与之不分离,并且是连续的。因为,正如在性质变化中,总有某物之前是黑色的,而现在是白色的,或者之前是软的,而现在是硬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说质料存在,或者空间存在,因为空间有类似的现象——因为在一种情形中,过去是气的东西现在是水,而在另一种情形中,从前气所在的位置现在是水。然而,正如我们已经说过的,质料既不能与物体相分离,又不包含它,但是空间具有上述两种性质。”(《物理学》2.4, 211b30-212a2)

亚里士多德指出柏拉图将“质料”或“容器”等同于“空间”的做法来源于一种混淆:承载性质的主体是质料或物体个体,而非空间或广延;柏拉图把空间和质料混为一谈,从而认为承载性质的主体是空间。“从前气所在的位置现在是水”正是对《蒂迈欧》51B的呼应,在那里,“容器”的一部分接受水的性质、另一部分接受火的性质,元素的转化是空间部分的性质之改变。但亚里士多德认为这是荒谬的,因为空间只是包含物体的内界限,而非构成物体的内在部分,任何性质都必须在一个物质主体之中——即质料或物质个体。因此,柏拉图将“容器”解释为“空间”完全是误入歧途。

至此,从亚里士多德对柏拉图的“容器”概念的批判来看,他并不认为自己的“质料”概念的前身是“容器”。相反,“容器”概念是十分含混的,它不仅没有表达出质料作为“存在”的实在性,反而设定了一个亚里士多德不需要的、对实体的生成造成威胁的“原始质料”。那么,亚里士多德对柏拉图的批评在何种程度上应当为我们所接受?他是否完全抛弃了“容器”概念中的思想呢?

三、分歧与继承

亚里士多德对柏拉图学说的证词和批判即便不具备绝对的权威性,也值得公正严肃地对待,因为他正是在与柏拉图的对照中建立自己的学说的,柏拉图的思想不仅是他自己的哲学体系的来源,更是最大的对手。从亚里士多德对“容器”概念的批评来看,他并不认为自己的“质料”概念承接于柏拉图,他也不认为像“容器”一样的“原始质料”是存在的。我们认为这基本上是一个可靠的判断,理由如下:

首先,“质料”概念是亚里士多德在分析变化和实体生成时引入的,它是变化和生成的本原之一,即变化和生成的物质主体。亚里士多德认为这个本原是他自己的发现,之前的哲学家,包括自然哲学家和柏拉图以及巴门尼德都没有明确地认识到它。质料作为变化的物质主体在偶然的意义上是形式的“缺失”,而在其自身的意义上是潜在的实体。一方面,变化的主体缺乏形式或规定性,因此它能够获得形式或性质,另一方面,它是某种存在,即它具有正面的潜能。因此,变化从一方面说是相对者之间的替换——即从“非存在”到“存在”,从另一方面说它是潜在到现实的发展——即从“(潜在)存在”到“(现实)存在”。籍由“质料”概念,亚里士多德实现了“变化”与“存在”的贯通:变化是在质料上展现的存在的完善过程。因此,变化具有实在性,它属于“存在”的范围,尽管变化是“不完善的存在”(201b32),但它是通向“存在”的道路。

然而,柏拉图并不认同“变化”的存在地位,他更倾向于巴门尼德的观点:理念是“存在”,而变化属于“非存在”,存在和生成是分离的、甚至对立的。《蒂迈欧》多次谈及不变的理念和流变的、被生成的万物之对立(28A, 49A, 52C)。“容器”是不变的理念和流变的万物之外的第三种东西,容器接受的不是理念而是理念的摹本。万物在容器中生成又消失:“火变成了水”不是“某物原先是火而现在是水”,而是“火之理念的摹本消失而又出现了水之理念的摹本”,这里没有恒定的“某物”,而是不断出现又消失的理念之摹本。容器作为一个普遍的“物质本性”,仅仅保证被生成的万物是可感的物体,容器自身不生不灭——它并不参与生成的过程,它也不是生成物的构成成分。容器和理念不进入彼此之中,并永远保持分离和独立。实际上,在柏拉图这里,生成的原因始终是缺位的,他说“万物以一种神秘的方式(难以描述的)复制了理念”。亚里士多德在这里与柏拉图有着深刻的分歧:形式本身就是生成的原因——它也是动力因和目的因,但质料也是生成的原因并且是生成的主体。质料参与了生成的过程,它进入形式并成为完善的存在,可以说亚里士多德认为“万物以生成的方式复制了理念”。倘若亚里士多德不抛弃柏拉图关于存在与生成之对立的思想,那么他是无法把握到连接存在与生成的“质料”概念的。超越的理念也并不仅仅是被“拉入”容器之中就能成为内在于质料的形式(如陈康先生所言),除非我们取消生成和存在在本体论上的对立,并赋予物质对象以实在性,但这是柏拉图的本体论难以承受的。

因此,亚里士多德的“质料”概念并不是柏拉图理论体系中的应有之物,它对于柏拉图思想而言是个“异己”。我们认为“质料”概念或许更多地来源于古希腊的自然哲学传统,尤其是恩培多克勒,他们不否认变化的实在性,也没有将变化与存在相分离。亚里士多德这样说:“(变化的)本原的数目是有限的,或许可以假设它们大于二。因为我们很难看到密集如何以某种方式作用于稀疏,或者稀疏如何作用于密集。对于其它的相对对子也一样;爱并不会使恨结合在一起并从中生成物体,而恨也不会使物体从爱之中生成,而是它们都作用于与之不同的另一个物体”(《物理学》189a21-25)。这个密集和稀疏都能够作用的、爱和恨都能作用的物体就是质料。从这里看,亚里士多德更直接地从自然哲学家的观点中补充了自己的“质料”概念。

我们的第二点理由是,亚里士多德并不承认“原始质料”的存在,他正是通过对“容器”概念的批判指明了这一点。他在《论生灭》329a5-32中批评柏拉图的“容器”似乎是与元素相分离的、独立的存在。但这种与一切性质相分离的质料不仅是不可能的,而且一个持存的、作为一切形式和性质之载体的质料概念将会取消实体的生成。换言之,倘若亚里士多德承认像“容器”一样的原始质料,那么他便无法解释物质实体何以能够生成。

亚里士多德并不承认“原始质料”的存在,[10]因为一个像“容器”一样持存的原始质料会导致“实体的生成和毁灭”等同于“原始质料的性质变化”。在《蒂迈欧》中,柏拉图将元素之间的转化解释为容器的部分接受不同的理念的摹本,当容器的某部分接受湿润的,就是水的生成,当容器的某部分接受燥热的,就是火的生成。因此,元素和万物的生成其实是容器的性质变化。亚里士多德因而将柏拉图与米利都学派归为一类,认为他们把一个单一的物体作为变化的本原,那么一切变化都是这个持存的物体的性质变化,“真正的生成”因而是不可能的。然而,亚里士多德认为可感实体是真正被生成的。绝对的生成发生在“实体”范畴中,它是从“这个到那个”的过程。亚里士多德说:“当一个物体变化,整个地从‘这个’变为‘那个’,(实体的生成)就发生了。但他们假设一切变化都是偶性变化;事实上,这里存在着区别。因为变化的主体有一部分对应着定义,有一部分对应着质料。当变化发生在这些上,这就是生成与毁灭;但是,当变化发生在物体的性质和偶性上,这就是偶性变化”(《论生灭》317a21-26)。因此,在实体生灭的过程中,质料和形式都发生了改变,质料并不是一个接受形式的、持存的载体,而是实现了形式、并获得了新的本质。只有在偶性变化中,物质个体(在衍生的意义上被视为“质料”)才是持存的。所以,只有当我们拒绝这个接受一切性质和形式的、在变化中持存的“容器”或“原始质料”概念之后,实体的生成才是可能的。“可感实体是被生成的”这个观点是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之间的深刻分歧,柏拉图并不认为“实体”可以被生成,因为只有理念才是真正的存在和“实体”,被生成的事物仅仅是对理念的模仿。

事实上,亚里士多德对柏拉图“容器”概念的批判与拒绝揭示了他们在本体论问题上的分歧,尤其在对待变化和存在的问题时,他们分属古希腊自然哲学的传统和巴门尼德的传统。然而,“亚里士多德的质料或原始质料概念是对柏拉图的容器概念的继承”这个观点或许主要来自于一些新柏拉图主义者,他们试图调和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在前者的思想中寻找与后者的对应点,并竭力证明亚里士多德不过是一个柏拉图主义者。例如,辛普利丘(Simplicius,Physics, 539, 10)说柏拉图在《蒂迈欧》中将“质料”称为“χῶρα καὶ τόπον τῶν ἐνύλων εἰδῶν”(质料化形式的空间和位置)。[11]这里的“ἐνύλων εἰδῶν”正是亚里士多德的术语,如《论灵魂》403a25中有“ἔνυλοι λόγοι”这样的表达,它意指“在质料中的形式”,如“塌鼻子”或“愤怒”。辛普利丘显然是用亚里士多德的质料概念来解释柏拉图的容器,并将容器和理念的关系对应于质料与形式的关系。类似地,斐洛波努(Philoponus)在评注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时指出“原始质料奠基于所有东西之下,它自身没有任何实体形式,但是能自然地接受所有的形式”,[12]而它就是占据空间的广延,即《蒂迈欧》中的那个“容器”。

那么,亚里士多德是否完全抛弃了柏拉图的“容器”概念,而丝毫没有继承其中的思想呢?我们发现,虽然“容器”概念并非“质料”概念的前身,但亚里士多德继承了它作为“接受者”的思想。正如容器能够接受一切性质或理念,并在变化中保持不变,《范畴篇》中的物质实体能够接受各种偶性,并在偶性变化中保持不变。虽然容器自身没有任何性质,而物质实体是拥有本质的个体,即容器是完全未被界定的,而物质实体是完全被界定的,但就作为“接受者”而言,它们是类似的。或许,亚里士多德把柏拉图对容器的描述“ὑπομένουσα”改造成了自己的“ὑποκείμενον”——即接受偶性的、持存的主体。亚里士多德认为“既不谓述任何主体又不在任何主体之中的东西就是第一实体”(《范畴篇》2a11-13),尽管他的“第一实体”的得出几乎是对柏拉图理念论的反转,但个体实体与偶性的关系不得不说受到容器与摹本之关系的启发。

至此,我们的结论是,亚里士多德的“质料”概念并非来源于柏拉图的“容器”概念,他对容器概念的拒绝更多地表达了希腊哲学的本体论分歧而非继承关系,尽管亚里士多德对个体实体与偶性的关系之刻画或许借鉴了容器作为性质之“接受者”的思想。


[1]陈康:《从柏拉图的“接受者”到亚里士多德的“质料”》,载汪子嵩、王太庆编《陈康论希腊哲学》,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491页。

[2]H. Cherniss,Aristotle’s Criticism of Plato and the Academy, Vol. 1, Baltimore: The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44, p. 172.

[3]索拉布其(R. Sorabji)对古代评注者的情况多有论述,参看Richard Sorabji,Matter, Space and Motion: Theories in Antiquity and their Sequel, London: Duckworth Publishers, 1988, p. 33.另外,当代学者如萨克斯(E. Sachs)也有类似的看法,参看Eva Sachs, Die fuenf Platonische Koerper,zur Geschichte der Mathematik und der Elementenlehre Platons und der Pythagoreer, Berlin: Weidmann,1917.

[4]参看F. M. Cornford,Plato’s Cosmology: The Timaeus of Plato, Cambridge: Hackett Publishing Press, 1997, p. 188, p. 196.以及H. Cherniss,Aristotle’s Criticism of Plato and the Academy, Vol.1, p. 171.以及M. L. Gill, “Matter and Flux in Plato’s Timaeus”,Phronesis, Vol. 32, 1987, p. 47.以及T. K. Johansen,Plato’s Natural Philosophy: A Study of the Timaeus-Critia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 118.然而,这些研究者都没有对柏拉图的“空间”给出定义或进一步的规定。

[5]例如Barbara Sattler认为柏拉图的“容器”是“拓扑空间”概念的形而上学基础,并且它并非与“质料”概念不兼容,参看B. Sattler, “A Likely Account of Necessity: Plato’s Receptacle as a Physical and Metaphysical Fundation for Space”,Journal of History for Philosophy, Vol. 50, 2012, pp. 159-195.

[6]对这段文本的翻译我借鉴了H. Cherniss和Donald J. Zeyl的版本,参看H. Cherniss, “A Much Misread Passage of the Timaeus (Timaeus 49C7-50B5)”,the American Journal of Philology, Vol. 75, 1954, p. 114.以及John Cooper and D. S. Hutchinson eds.,Plato: Complete Works, Indianapolis: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1997, p. 1252.中文译稿的其它版本参看,谢文郁译:《蒂迈欧篇》,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第33至34页。

[7]F. M. Cornford,Plato’s Cosmology: The Timaeus of Plato, p. 178.

[8]参看M. Robinson, “Prime Matter in Aristotle”,Phronesis, Vol.19, 1974, p. 179.以及H. Cherniss,Aristotle’s Criticism of Plato and the Academy, Vol.1, p. 148. see the note 89. 另外,乔基姆(Joachim)对这段文本的翻译(收录在J. Barnes编辑的亚里士多德全集本中)预设了柏拉图的“容器”为“原始质料”的前身的观点,参看H. H. Joachim,Aristotle on Coming-to-be and Passing-away,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22.

[9]关于亚里士多德对“空间”概念的研究在这里无法展开,涉及到柏拉图的“容器”概念的内容,参看Benjamin Morison,On Location: Aristotle’s Concept of Place, Oxford: Clarendon Press, 2002, pp.114-116.

[10]亚里士多德持有“原始质料”的概念一直是一种主流的看法,即亚里士多德认为原始质料是四元素的质料——即在四元素的相互转化过程中持存的载体;因为一切物体都由四元素构成,所以原始质料间接地是一切物体的质料,在这个意义上,原始质料能够接受一切物体的形式,而它自身不具备任何形式,只是纯粹的潜在性;而原始质料作为一切形式的最终载体,它也是所有谓词的最终的逻辑主体。但是这个观点不断地遭到反驳。当代亚里士多德学界反对“原始质料”概念的学者主要有W. Charlton (1970), B. Jones (1974)等人,他们的核心观点是亚里士多德不需要一个持存的载体来解释实体的生成,相反,ὑποκείμενον指的仅仅是生成过程的起点。我们下面的论证是Charlton等人的观点的一种延伸。参看W. Charlton, “Prime Matter: A Rejoinder”,Phronesis, Vol. 28, 1983, pp. 197-211.以及B. Jones, “Aristotle’s Introduction of Matter”,The Philosophical Review, Vol. 83, 1974, pp. 474-500.

[11]参看康福德的评论,F.M.Cornford,PlatosCosmology:TheTimaeusofPlato,p. 184.

[12]Philoponus,OnAristotlePhysics1. 4-9,CatherineOsbornetrans.,London:Duckworth, 2009,p. 104.

原载《哲学动态》2018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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