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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听Λόγος: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DK-B1诠释

日期:2019年07月05日 11:15   浏览次数:    作者:詹文杰    编辑:张敏

提 要:本文集中讨论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DK-B1的翻译与理解问题。作者利用古典语文学方法详细阐述了DK-B1的若干文本问题,在总结西方学界各种观点的基础上对λόγος(logos)的含义进行了深入分析。作者认为,赫拉克利特的λόγος具有多个层次的含义,它不仅表示赫拉克利特个人的“叙述”或“教义”,而且表示超越的“理性”或“法则”。赫拉克利特呼吁人们理解λόγος,洞察存在者之本性和真相,追求智慧而脱离愚昧,这是真正哲学式的召唤。

关键词:赫拉克利特;逻各斯;著作残篇;古希腊哲学

中图分类号:文献标识码:A

本文旨在对赫拉克利特的一则著作残篇进行诠释。这首先是一种“语文学”(philology)层面上的文本考察,不过,其最终目标是通过这种考察达到对赫拉克利特“哲学”(philosophy)的某种理解。赫拉克利特(与其他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一样)没有留下完整的著作,只存有一些残篇,因此不难想见,如果没有古典语文学的训练,对其哲学的研究是寸步难行的,即使勉强为之,也常流于空疏。我们没有其他办法,只有从零开始学习古希腊语,深入钻研西方古典学家的编纂、校勘、翻译和注疏。这是由西方古代哲学研究的特殊性决定的。当然,我们也不能停留于语文学层面,而必须让它最终服务于哲学上的兴趣。本文就属于这样一种尝试。

一、关于DK-B1的一般介绍

根据“DK本”[1],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第一则(标记为DK22B1[2],缩记为DK-B1或B1)希腊文是这样的:

τοῦ δὲ λόγου τοῦδ̉ ἐόντοςἀεὶἀξύνετοι γίνονται ἄνθρωποι καὶ πρόσθεν ἢ ἀκοῦσαι καὶἀκούσαντες τὸ πρῶτον. γινομένων γὰρ πάντων κατὰ τὸν λόγον τόνδε ἀπείροισινἐοίκασι, πειρώμενοι καὶἐπέων καὶ ἔργων τοιούτων,ὁκοίων ἐγὼ διηγεῦμαι κατὰ φύσιν διαιρέων ἕκαστον καὶ φράζωνὅκως ἔχει. τοὺς δὲ ἄλλους ἀνθρώπους λανθάνειὁκόσαἐγερθέντες ποιοῦσιν,ὅκωσπωρὁκόσα εὕδοντεςἐπιλανθάνονται.

下面是我的译文(此译文放在文章的开头,但实际上它是整个思考的“结果”):

对这个恒是[3]的λόγος[4],人们恒[发生][5]不理解,无论他们听到它之前,还是最初听到;因为尽管一切发生者都依据这个λόγος,他们对它却好像毫无经验,即便他们经验到了这样的言行,如我所详述的,按照本性区别每一个[存在者][6],并且阐明它如何存在;另一些人在醒时忽忘其作为,正如睡时之忘忽。

赫拉克利特本人的著作已经失传。我们看到的残篇是历史上其他作者对它的引用。B1主要根据塞克斯都·恩披里柯的《驳教条派》(7.132)的记载,还参考了其他文献,如希波吕图的《驳一切异端》(9.9.3)和亚里士多德的《修辞学》(1407b16-17)。亚里士多德的引用只有开头半句,即“τοῦ δὲ……ἄνθρωποιγίγνονται”。希波吕图的引用内容则是从开头截止“φράζωνὅκως ἔχει”。DK本给出了版本校勘,标记了上面几处引用赫拉克利特文字的细微差异。后来,基尔克在《赫拉克利特:宇宙论残篇》一书中对版本校勘做了一点补充,增加了克莱门在《杂记》(Stromata)中的引用,其内容从开头截止“τὸ πρῶτον”。鉴于各版本之间的差异不算大,因此我们不妨以恩披里柯的记载为准。

B1是最长的一则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从亚里士多德和恩披里柯的引用语境中,我们知道它是从赫拉克利特著作开篇部分引来的。亚里士多德说的是“他的著作(σύγγραμμα)的开头”,恩披里柯说的是“《论自然》的开头”。第尔斯认为,赫拉克里特本人并无著作,他的所谓“书”,只是一些格言汇编;基尔克也持类似看法。许多学者反对这个看法,正如格思里指出的,亚里士多德所说的“他的著作的开头”是证明赫拉克里特有其“著作”的有力证据。[7]在我看来,尽管不少残篇看上去更像是“格言”,因此前一种观点似乎有道理;但是,B1更像是一篇文章(或著作)的导言,这支持了赫拉克利特有其“著作”的主张。不过,“论自然”这个标题很可能不是出自他本人,而是后人冠上去的。B1作为赫拉克利特著作的开端或导言,对于理解其整体而言无疑具有关键的意义。

B1这则残篇的中文翻译已经有多个版本,例如王太庆、徐开来、范明生和楚荷的版本,其现代西文译本也很多,代表性的英文翻译有帕特里克(G.T.W. Patrick)、伯奈特(J. Burnet)、琼斯(W. H. S. Jones)、基尔克、惠莱特(P.Wheelwright)、马科维奇(M. Marcovich)、卡恩(C. H. Kahn)、麦基拉汉(R. D. McKirahan, Jr.)和罗宾森(T. M. Robinson)等人的版本,而德文翻译则有第尔斯-克兰茨和黑尔德(K. Held)等人的版本。[8]本文在后面的讨论中将会提及上述某些译文。

二、基于古典语文学视野的文本考察

面对B1这个文本,我们首先遇到这样几个语文学层面的问题:(1)ἀεί(永恒/始终)究竟修饰前面的ἐόντος(是/存在)还是后面的ἀξύνετοι(不理解)?(2)怎么理解ἐόντος的含义,它表“存在”还是表“真”,还是只起“系词”的作用?(3)怎么翻译“φράζων ὅκως ἔχει”?(4)怎么理解和翻译λανθάνει和ἐπιλανθάνονται?(5)怎么理解λόγος的含义?这几个问题都要求在语文学的层面上做出回答,不过,问题5显然是更深层的问题,它需要从哲学上做进一步思考。在本节中,我们分别考察前四个问题,而问题5将在第三节得到讨论。作者希望本则残篇的总体意旨可以在这整个论述过程中得到揭示。

首先看问题1:B1第一句中的ἀεί究竟处于怎样的句法位置。在现有的中文翻译中,王太庆让ἀεί修饰ἐόντος,范明生让ἀεί修饰ἀξύνετοι,而徐开来和楚荷则让ἀεί同时修饰ἐόντος和ἀξύνετοι。实际上,ἀεί究竟修饰前后哪个词,这历来是一个疑难。古代学者希波吕图倾向于把ἀεί与前面的ἐόντος连在一起,即强调λόγος是“永恒实在的”。持相似看法的现代学者有第尔斯、策勒和斯维特(Sweet)等人。不过,其反对者认为ἀεί应该修饰后面的ἀξύνετοι,如莱茵哈德特(Reinhardt)、史奈尔(Snell)、克兰茨、基尔克和马科维奇等人。基尔克认为,“永远不理解”可以与接下来的“无论他们听到它之前,还是最初听到它”相呼应。[9]然而,更熟悉希腊语文的亚里士多德却认为,这是一种模棱两可的情况,即ἀεί修饰ἐόντος和ἀξύνετοι都是可能的。[10]我认为,亚里士多德在某个意义上是正确的,即ἀεί具有“模糊性—两可性”,但是,最好不要将它理解为一个有待清除的毛病(模糊性),而要理解为有意安排的一种语言的浓缩性(两可性),也就是说,作者有意让ἀεί同时修饰ἐόντος和ἀξύνετοι两者——这符合赫拉克利特所谓“晦涩”的语言风格。卡恩、麦基拉汉[11]、兰金(Rankin)[12]和罗宾森[13]等人都持类似的看法。由此看来,赫拉克利特在自己著作的一开始就“大胆地”宣称,他要讲述的λόγος是“永恒的”(ἀεί),即,其他“一切”都“发生(产生-消逝)”(γινομένων),唯独这个λόγος永恒“是/在”(ἐόντος);[14]而且,“一切”(包括“人们”)都离不开这个λόγος,都“根据/遵循”(κατὰ)这个λόγος而“发生”。另一方面,“人们”(大众)对这个永恒的λόγος“始终”(ἀεί)显得“不理解—无领会”(ἀ-ξυνίημι)。换言之,大众“始终”没有与“始终”主宰着自己的根本原则“相逢”(ξυνίημι)。

再看问题2:怎么理解ἐόντος的含义。ἐόντος是动词εἰμί(to be)分词,相当于英语的being,在此处充当λόγος的一个限定词。我们知道,希腊语动词εἰμί既可以表实(“存在”),也可以表真(“是真的”、“是如此这般”),还可以用作纯粹的系词(“……是……”);同样,其分词ἐόντος也兼有这些含义或用法。现有的中文翻译几乎全部(楚荷的译文除外)把ἐόντος理解为“存在”,这类似于第尔斯和斯维特等人的看法。这种理解的后果是直接让λόγος成为了一种客观存在,一种超越的、永恒“存在”的“逻各斯”(大写的Λόγος)。楚荷的版本把ἐόντος翻译为“有效的”,因为他所依赖的英译文(罗宾森译本,与卡恩的译法一样)把ἐόντοςἀεί译为holds forever。但是,楚荷对罗宾森的意思传达并不准确,因为后者用holds这个词主要不是强调“有效的”(is valid),而是强调“是真的”(is true)[15]。除了罗宾森和卡恩之外,认为此处ἐόντος属于表真用法的还有伯奈特、琼斯、马科维奇和莱茵哈德特等人,尽管他们的具体措辞不尽相同。伯奈特明确反对把ἐόντος理解为“存在”,因为他把此处的λόγος解释为赫拉克利特本人的“话语”而不是超越的“逻各斯”。然而,基尔克既不同意表实用法,也不同意表真用法,而主张此处ἐόντος只起一个“系词”的作用。他认为,如果ἀεί不是修饰ἐόντος而是修饰ἀξύνετοι,那么ἐόντος(理解为which is)必须带一个表语,这就是前面的“τοῦδε”(意思是“this”)。这样,他把整个“τοῦ δὲ λόγου τοῦδ̉ ἐόντος”解释为“the logos beingthis”,并最终翻译为“Of the logos which isas I describe it”(“对于我所描述的这个logos”)[16]。经过反复考虑,基尔克的论证最终不能让我信服,我更支持ἐόντος在这里有其实义而不仅仅充当系词的作用。至于这实义是“表真”还是“表实”,赫拉克利特本人可能不会有这么细致的区分,因为这个区分实际上到了亚里士多德才得到强调。也就是说,ἐόντος具有原始的“是-在”重叠含义,它的意思可以解释为“在场-持续起作用”(εἰμί原本就有“在”、“活着”和“起作用”等意思)[17]。总之,“ἐόντοςἀεί”此处对λόγος的限定所表明的是,这个λόγος“始终在起作用”,而据此把λόγος解释为“超时间的客观存在”(客观派)或“永真的叙述或学说”(主观派)都属于某种“过度诠释”。关于λόγος的具体含义,将在下一节继续讨论。

接下来让我们讨论问题3:怎么翻译“φράζων ὅκως ἔχει”。对此,现有的中文翻译很不一样,分别有“表明其实质”(王)、“说明它为什么是这个样”(徐)、“解释了它们是如何发生的”(范)和“指明该物何以成其所是”(楚)。分词φράζων可以表示“宣告”、“讲出”或“说明”之类,各译者措辞不同,可以理解。但是,对“ὅκως ἔχει”的中文翻译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差别,究竟应该怎么理解这个表达?对照英文翻译,几乎所有版本都译作“how it is”(它如何是,它是怎样的)[18],而第尔斯和黑尔德的德文翻译都是“wie es sich verhält”(相当于英文的“how it behaves/conducts”,即“它如何作为”)。可见,英文和德文翻译的基本倾向是不同的,英文倾向于用系词“is”(是)来传达“ἔχει,而德文倾向于实义动词“verhält”(作为)。此处出现分歧的原因在于希腊语动词ἔχει(ἔχω)的含义。当“ἔχω”用作及物动词,通常表示“有”(have)、“拥有”(possess)、“持有”(hold),有时也可以表示“保持”(某个位置、某种状态),还可以表示“能够”;当它用作不及物动词,通常表示“自我保持”(hold oneself或keep),有时可以直接译作“是”(例如“ὥς ἔχω”可以译作“how I am”)[19]。我们要注意,当用“是”(be)来翻译“ἔχω”的时候,这个“是”并非通常意义的“系词”,而是一个“实义动词”(表示“自身保持”、“自身起作用”)。由此看来,上述两种德文翻译使用一般的实义动词而避免用系词化了的“ist”来翻译“ἔχει”,还是有其深意的。归根到底,残篇B1中的“ἔχει”不是及物动物,因此不表示“持有(某某)”,反之,它是不及物动物,表示一种“自身持有”、“自身作为”(德文恰当地使用了反身动词“sich verhält”:自身作为)。我曾经考虑按照多数英文本的做法,将“ὅκως ἔχει”译为“它是怎样的”,但最终发现“是”过于“系词化”了,不是赫拉克利特想要表达的意思。他要表达的毋宁是:“它”(每一个存在者)如何“自身持存-存在”。我主张把“ἔχει”译作“存在”,因为“存在”在汉语中天然是一个“不及物动词”,具有“反身动词”的特征,而且恰恰能够表达此处的“自身持存”。古希腊语没有一个完全相当于汉语“存在”的词,不过,不接表语的εἰμί(to be)和ἔχω常常可以译作“存在”。现在,让我们回头看前面几种中文翻译。“表明其实质”(王)是一个过度的译法,毕竟“存在”与“实质”(本质)是两个不同层面的东西。“说明它为什么是这个样”(徐)的问题在于两点:(1)“如何”(how)≠“为什么”(why);(2)“是”太过于系词化。“指明该物何以成其所是”(楚)的不妥之处与前者类似,而且,“何以成其所是”的意思更接近“τὸ τί ἦν εἶναι”(essence),而与此处的“ἔχει”相去甚远。“解释了它们是如何发生的”(范)中的“发生”有些勉强。

下面讨论问题4:怎么理解和翻译“λανθάνει-ἐπιλανθάνονται”。其中,λανθάνει(λανθάνω)的词典解释是“没注意到”、“没觉察到”或“忘记”,而ἐπιλανθάνονται(ἐπι-λανθάνομαι)是λανθάνει的同源词,词典解释为“忘记”(forget)或“疏忽”(neglect)。我们暂且不理会它们,因为哲学上的语义分析常常优先于词典解释。让我们来看现有关于这对语词的中文翻译:“不知[道]-不记[得]/忘[记]了”(王/范/楚)、“没有注意到-忘却了”(徐)。可见,一方面,对ἐπιλανθάνονται的译法比较一致:“不记得了/忘了”。这不奇怪,因为ἐπιλανθάνονται在英文里几乎一概被译作forget,而黑尔德的德文译法也是vergessen(相当于forget)。另一方面,“不知道”和“没有注意到”也有英文的对应译法:know not(琼斯)、fail to be aware of(罗宾森)、fail to notice(基尔克)、be unnoticed(斯维特)。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问题在于:(A)上述各种译文均不能体现λανθάνει和ἐπιλανθάνονται这对同源词的相关性,而赫拉克利特使用这对同源词显然是有意的而不是偶然的;(B)λανθάνει和ἐπιλανθάνονται的深层含义并不能通过“不知道”、“没注意到”或“忘了”这些语词直接传达出来。在我看来,第尔斯的德译文“bleibt unbewußt(没意识到)-Bewußtsein verlieren(缺乏意识)”较好地克服了问题A,可惜的是,“意识”这样的字眼过于“现代”,似乎不属于赫拉克利特。在这里,我有意找出一对生僻的语词:“忽忘-忘忽”[20]。它们的优点如下:首先,它们的相关性一目了然,这克服了问题A;其次,它们避免了如“意识”这样过分“现代”的用语;最后,它们还能够激发起我们对汉语词汇之本原含义的再思。“忘”字从“亡”从“心”,也就是“没放在心上”,可见,“忘”的本原含义是“特定意识的缺乏”[21],而不是“忘记”(特定记忆的遗失);“特定记忆的遗失”只是“特定意识的缺乏”的一种衍生样态。“忽”的本义与“忘”接近,表示“特定意识的缺乏”,故而《说文》用“忘”来解释“忽”[22]。然而,我们不能“忽忘”这个事情:赫拉克利特在此处谈论的不是一般的“心理学-认识论现象”(如“意识”、“认知”、“记忆”和“遗忘”之类),而是“基本生存论现象”(用海德格尔式的语言):“人们”(大众,而不是作为“此在”的人)对于“生存本身”(自我-世界)的“蒙蔽状态”或“忽忘状态”。此处λανθάνω的本原含义正是“处于蒙蔽状态-忽忘”。赫拉克利特用常人能理解的“醒”和“睡”的对比来显明这种生存论意义上的“忽忘现象”。睡与醒的根本差别在于,前者是“忽忘”状态,后者是“觉”的状态。西方古典学家们纠缠于这样的问题,即“ἐπιλανθάνονται”作为“遗忘”,它的对象或内容是什么,是睡觉时做的“梦”(罗宾森等人[23]),还是睡觉时身体的“活动”(韦斯特[24])。然而,他们都“忽忘”了一点,此处的“ἐπιλανθάνοντα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遗忘”,而是隐喻意义上的“睡眠”本身,也就是说,这里的“遗忘”是对“自我”的遗忘——即自我意识的缺乏。吊诡的是,大众在“非睡眠”(觉)的状态下,仍然“不觉”,而陷入另一种忽忘状态(睡眠状态)。赫拉克利特说,“[这种人]听见了却不能理解,就像聋子一样,有言为证:人在魂不在”[25]。他们需要哲学式的唤醒。但是,赫拉克利特对这种唤醒并不乐观,因为人们即使“听”到了λόγος,也“永远不领会”,即使通过赫拉克利特本人的说明“经验”(πειρώμενοι)到了λόγος,却又像是“无经验”(ἀπείροισιν)。大众对λόγος的“无领会-无经验”同时也是对自己生存本身的“忽忘”——这是赫拉克利特在B1要表达的总体意思。“大众”(οἱ πολλοὶ)的这种“忘忽”状态,在B2中被说成缺乏“公共的理性”(ξυνόςλόγος),“好像拥有私人思想那样生活”(ζώουσιν ὡς ἰδίαν ἔχοντες φρόνησιν)。赫拉克利特把“睡”和“私人的”,把“醒”和“公共的”联系起来,这点可以在B89中得到确证:“对于醒着的人们而言,有唯一且共同的世界,而对于睡着的人们而言,每个人都陷入[其]私自的[世界]”[26]。就我们所知,赫拉克利特是第一个这样强调“自我觉醒”、强调走出蒙蔽或洞穴状态而达到“无蔽”(ἀλήθεια,真理)的希腊人。[27]

三、B1中的λόγος究竟是何意?

Λόγος已经成为西方思想史上一个重要的语词。我们知道,斯多亚学派和《约翰福音》的作者赋予了λόγος各自不同的意义,前者把λόγος理解为主宰世界的一种“理性原则”,后者则把λόγος与“上帝”和“基督”联系起来,使λόγος(“道”)成为了一种超越的神性原则。然而,他们在某种意义上都有赖于赫拉克利特最早对这个词的特别用法。现存赫拉克利特残篇中有几则出现了λόγος这个词,其中最富争议的是B1。B1中的λόγος究竟是何意?对此,我们首先有必要对λόγος这个词做些语文学上的一般分析,然后考察一下当代西方学界对B1中λόγος有些什么争议,最后给出一个相对可靠的结论。

让我们首先来考察一般意义上的λόγος这个“语词”,尤其是它的“多义性”。有多种因素决定和影响一个语词的含义,譬如,词源、具体语境和历史上某个言说者(作者)的特殊赋义。语词的多义性常常不是简单的“歧义”,而是语词自身生长出来的相互关联的多层含义,其中可能有作为生长点的“基本义”。从词源上看,“λόγος”是动词λέγω的名词化形式(verbal noun),词根是“λεγ”,其基本义或第一层含义是“挑选”、“收集”和“安排”(含义A),由此引申出第二层含义,可分为两方面:一是“计算”、“计数”(含义B),一是“讲述”、“陈述”(含义C,即用语言进行“陈列”、“安排”);从含义C最终引申为一般意义上的“说”、“表达”和“意谓”(含义C’)。在荷马作品中,“λέγω”占主导的含义是A,极个别地方表示B和C,到了柏拉图那里,C’成为绝对主导。λόγος的多义性直接与λέγω相关,譬如,它可以表示:(1)、凡说出或意谓的东西(“话语”、“陈述”、“论证”、“故事”、“演说”,等等),出自含义C和C’;(2)、“尺度”或“比例”,主要与含义B有关;(3)、“根据”、“理由”、“法则”和“原则”之类,归根到底出自含义A。应该说,希腊早期思想中的“主客二分”是不明显的:“事物自身的集结或构成方式”(所谓客观的“法则”、“原则”)与“人按照某种方式收集或安排事物”(所谓主观的“理由”、“理性”)本来是相通的。此外,从“话语”的角度讲,λόγος不强调人的“声音”或“言语”(希腊语有别的词表达这个意思,如φθέγμα),而是强调言语里传达出来的“内容”、“意思”或“道理”。

Λόγος的“多义性”极大地影响了后世学者对赫拉克利特文本的解释。西方学界对B1中λόγος含义的争议,主要是主观解释和客观解释之间的对立,此外还有一种对前两种解释都不太满意的神学解释。主观解释(或称为“个人化解释”)的要点是认为λόγος表示赫拉克利特本人的“叙述”(伯奈特)或者“学说”(DK本把λόγος译作“der Lehre Sinn”,即“教义”)。客观解释(或称为“形而上学-宇宙论解释”)则主张λόγος不是赫拉克利特个人的话语或学说,而是客观的或超越的宇宙论原则,可以解释为世界的“构成方式”或生成变化的“法则”之类(基尔克、格思里、弗里曼等人)。神学解释(米勒)强调赫拉克利特的“先知”角色,认为λόγος表示通过赫拉克利特本人的话语所传达的“神的话语”或“道”(the prophetic-Word)。下面概要地讨论一下这几种观点。

首先来看主观的解释。这种解释的代表是英国古典学家伯奈特。他在《早期希腊哲学》中谈到B1的时候写道:“这个λόγος主要指赫拉克利特本人的叙述(discourse),尽管,由于他是一位先知,我们或许可以称之为他的‘道’(Word)。”[28]伯奈特为了支持λόγος表示“叙述”而不是超越的宇宙原则,还特别强调后面的ἐόντος应该理解为“表真”而不是“表实”,因为“这个永远存在的叙述”似乎说不通,而“这个永真的叙述”就没问题了。此外,还有人[如维拉莫维茨(Wilamowiz)]揣测,紧接B1之前的一句是著作开头,即“爱菲斯的赫拉克利特,布洛森之子,如是说(τάδελέγει)”。[29]如果这样,后面的λόγος就是直接对这个λέγει(说)的承接,因此也就只能表示赫拉克利特本人的“所说/叙述”,或最多引申为“学说/教义”。主观解释的直接后果是拒绝承认赫拉克利特有所谓“逻各斯学说”,正如伯奈特的追随者格拉森(Glasson)所坚持的那样。[30]这种解释与当时学界的“反形而上学”倾向多少有些关系。

然而,这种主观解释受到了客观派解释者的批评,后者坚决拒斥把λόγος进行个人化的理解,其代表人物有基尔克、卡恩、格思里、弗里曼和惠莱特等人。基尔克在KRS中写道[31]

……Logos很可能应该解释为万事万物的统一定式(unifying formula)或合乎比例的安排方式,大致相当于个体或全体的结构安排。赫拉克利特此处λόγος的术语用法很可能与这个词的一般意义(“尺度”、“计算”、“比例”)有关;它不可能单纯是赫拉克利特本人的“叙述”(否则的话,残篇KRS196在“我”和“λόγος”之间做出区分就是无意义的),尽管Logos可以体现在与之相符的“叙述”之中。

基尔克用来批评主观解释的主要证据是残篇KRS196(DK-B50):“不要听从我,要听从λόγος,同意一切是一,这就是智慧”。在这里,赫拉克利特把“我”和“λόγος”区分开来了,可见,λόγος不是“我的话语”。卡恩也认为,B1的λόγος不可能只是“赫拉克利特的所说”,甚至也不只是他的主观“意谓”。这个λόγος只能是客观上的“意谓”,即他的话语所指向的世界本身的结构(不是他关于世界的思想结构)。只有这样的“客观结构”才能是“永恒的”,在说出它“之前”就可供人去理解。与“定式”(formula)和“结构”(structure)类似,格思里和弗里曼把λόγος理解为宇宙的“法则”(law)。与此同时,他们常常把这个大写的“Λόγος”(逻格斯)与赫拉克利特所说的“火”、“战争”、“智慧”(τὸ σόφον)和“宙斯”等等考虑为同一个东西。

惠莱特的解释也基本上属于客观派。除了B50之外,他还提供了几个证据。[32]首先,残篇B2中所谓“公共的λόγος”不可能指赫拉克利特个人的话语。其次,恩披里柯在引用赫拉克利特的时候,明显把λόγος看作具有一种普遍的、宇宙论层面上的涵义,因为他引用后随即写道:“赫拉克利特主张公共和神圣的λόγος是真理的标准,我们通过分有此λόγος而变成理性的。”再次,赫拉克利特的同时代人,即叙拉古的埃庇卡摩斯(Epicharmus),一位偶尔论及哲学的喜剧作家,曾经这样写道(根据克莱门的引用):“λόγος驾驭着人类,并且始终以正确方式守护人类。人类拥有理性(λογισμός),不过还有神性的λόγος。人类理性源自于神性的λόγος,它为每个人提供生命和滋养之途。”[33]这表明在赫拉克利特时代,λόγος已经被用来表示神圣的超越原则。然而,惠莱特还希望调和主观解释,他最终这样写道[34]

最大的可能性是,赫拉克利特把logos当作客观和超越人类意义上的真理(Truth),

不过,他同样认为自己有特别的资格来揭示这个真理的本性。的确,logos这个词也表示‘话语’,因而带有‘所说’这样的涵义。但是,其中的意谓主要是隐喻性的和超越的,就像我们今天还使用‘真理之音’这样的习语。

尽管有这样一些理由支持客观解释,但是它们无法动摇主观解释的“根基”。正如马科维奇和罗宾森等人强调的,λόγος是某种可以被“听到”的东西,因此更直接的意思应该是“陈述”(statement)。不过,伯奈特的单纯主观解释也应该被放弃,[35]正如罗宾森所说,这个陈述不单纯是赫拉克利特的个人“陈述”,他的个人陈述只是把“智慧本身”(τὸ σόφον)的陈述转译为人的语言。这就是说,这个陈述有两层含义:一层是赫拉克利特的“个人陈述”,另一层是寓于其中的“超越者的陈述”。罗宾森的这种解释实际上已经带有某种“神学解释”的意味。

米勒在他的文章中直接从神学视野来考察赫拉克利特的λόγος。他对客观解释和主观解释都不甚满意,而主张把赫拉克利特的λόγος解释为“先知之道”(the prophetic-Word)。他认为,赫拉克利特与巴门尼德一样,宣称自己的学说具有“先知式的”或“神启的”权威性;既然巴门尼德可以借“真理女神”之口说话,赫拉克利特当然也可能为某个超越者(如德尔斐的主人:阿波罗)代言。这样,B50中“我”和“λόγος”的区分就是先知的“个人语言”和它所传达的“神圣语言”之间的区分。米勒还提到了克兰茨的一篇文章,[36]其中对赫拉克利特的λόγος和《约翰福音》的λόγος进行类比并找出了七点相似性;不过,米勒并不认为这两种λόγος观念有直接的关系。他的结论是,尽管赫拉克利特的λόγος是一种先知式的宣告,不过这种宣告仍然是对于“形而上学-宇宙论法则”的宣告。这样,他的神学解释可以看作客观解释和主观解释的一种调和方式。

以上简要地叙述和评论了西方学界的主要争论,这些关于λόγος的解释似乎都有些道理,但又都显得不够完善。我们注意到,λόγος的含义贯穿于存在、思想和语言三个领域,有些类似于汉语中“道理”这个词。它既是世界的“原则”(λόγος-1),又是思想的“理性”(λόγος-2),还是“话语”本身(λόγος-3)及其“意谓”(λόγος-4)。这几层意思可能是交织在一起的。实际上,早在柏拉图那里,就已经对λόγος的多义性有所讨论,在《泰阿泰德》208c中,他清楚地区分了λόγος的三个不同含义:(1)、“在声音中的思想之影像”(相当于λόγος-3);(2)、“从要素到整体的道路”(相当于λόγος-1);(3)、“能说出所问的东西区别于其它一切东西的标识”(λόγος的这层含义后来被亚里士多德所强调,中文一般译作“定义”)。很可能只有从这种交织着的多义性出发,我们才能够明白赫拉克利特的λόγος的真正含义。赫拉克利特常常有意利用某个语词的多义性或歧义来表达更丰富的思想,他的这种语言风格被卡恩称为“语言浓缩性”(linguistic density)[37]。从B1来看,这个λόγος能够被“听到”,因而它首先是某种“话语”或“叙述”(λόγος-3),进而是这叙述所传达出来的“意谓”或“道理”(λόγος-4)。在这个意义上,上述主观解释是站得住的。但是,这个λόγος在被听到“之前”就一直在起作用,供人们去领会,而且,它是一切发生的事物的“依据”,这样,它又不仅仅是赫拉克利特的个人话语或意谓,而是某种普遍的“理性”(λόγος-2)或“法则”(λόγος-1)。于是,客观的或超越的解释也是必要的。鉴于赫拉克利特的“语言浓缩性”,这个λόγος很可能表达的是:体现在“话语”和“意谓”中的“理性”和“原则”。或许我们可以把它翻译为汉语中同样具有高度浓缩性或模糊性的“道理”。

至于B50,“不要听从我,要听从道理(λόγος),同意一切是一,这就是智慧”,这里在“我”和λόγος之间所做的区分,实际上就是把λόγος-3(“我”的话语)分离出来,从而把听者引向λόγος-4,乃至λόγος-2和λόγος-1。此处译为“智慧”的是中性词“τὸ σόφον”,它很可能等同于λόγος-2,甚至等同于λόγος-1(参考B41)。

实际上,赫拉克利特本人在B1中对λόγος有一个“详细的说明”,只要我们注意“倾听”,就不会“经验不到”。这个说明就是:按照本性区别每一个[存在者],并且阐明它如何存在。赫拉克利特说,假如我们做到了这点,我们就经验到了λόγος。这样,去经验λόγος,就是去发现“本性/自然”(φύσις),通过这“本性”把某个存在者从存在者整体中“区别”或“划分”(διαιρέων)出来,并且“阐明”(φράζων)这个存在者“如何存在”(ὅκως ἔχει)。这个意义上的λόγος更接近上述的λόγος-2和λόγος-1。这里所说的“区别每一个[存在者]”与B50的“同意一切是一”都是对λόγος的表达,即聚集着“一切”的“一”。柏拉图所说的“从要素到整体的道路”,或许也是这个意思,在此意义上,“构成方式”或“聚集方式”这种理解是较为准确的。我们不能疏忽这点:在赫拉克利特这里,λόγος直接关系到“本性”和“存在者如何存在”的问题——这也正是西方形而上学历史上最初的问题。

现在我们可以下一个结论:B1中的λόγος不仅仅是赫拉克利特个人的“叙述”或“教义”,而且具有超越方面的含义,即把一切聚集为一的“聚集方式”或“构成方式”。就“一切”皆“发生”而言,λόγος是一切发生者之生成变化的“原则”或“法则”。对于赫拉克利特的哲学而言,“逻各斯”(大写的Λόγος)表达的是聚集并支配着复杂多变的万事万物的根本统一性。赫拉克利特在B1(著作的开头)呼吁人们理解λόγος,洞察存在者之本性和真相,追求智慧(清醒)而脱离愚昧(像睡着的人一样忘忽存在者的真相),这决不是一些人所理解的赫拉克利特的自负和傲慢,而是哲人深沉的叮咛,是真正哲学式的召唤。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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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工作单位:中国社科院哲学所)

附录: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DK-B1的几种译文

1、王太庆译文(参见《古希腊罗马哲学》,商务印书馆1957年。)

这个“逻各斯”(logos),虽然永恒地存在着,但是人们在听见人说到它以前,以及在初次听到人说到它以后,都不能了解它。虽然万物都根据这个“逻各斯”而产生,但是我在分别每一事物的本性并表明其实质时所说出的那些话语和事实,人们在加以体会时却显得毫无经验。另外一些人则不知道他们醒时所作的事,就像忘了自己睡梦中所作的事一样。

2、徐开来译文(参见苗力田主编《古希腊哲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

虽然这里所说的“逻各斯”永恒存在着,但是人们总不留意,无论是在他们所见以前还是在最初听到它之时。尽管万物都根据这个逻各斯生成,而我又按其本性划分每一事物并说明它为什么是这个样,但是,人们却像毫无经验一样,虽然他们对我所说的话和所行的事有所体察。另外的人则根本没有注意他们醒时所作的事,犹如忘却了他们的梦中所为一样。

3、范明生译文(参见汪子嵩等编《希腊哲学史》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455页。)

“逻各斯虽然象我所说的那样存在,但人们在听到它以前,或是第一次听到它的时候,却总是不能理解它。万物都是按照这个逻各斯产生的,虽然我已经根据事物的本性将它们加以区别,解释了它们是如何发生的,而且人们也经常遇到象我所说明的那些话语和事实,但是他们却象从来没有遇到过它[逻各斯]一样。至于另外一些人对他们醒来以后做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就象是对他们梦中所做的事已经忘记了一样。”

4、楚荷译文(参见《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但于此恒久有效的逻各斯,人们总证明其不解,无论在听到之前,还是闻及之后。因为,虽万物的发生与此逻各斯吻合,人们在体验我所提供的言行——<像我所做的那样>按<其>实际构成来辨识每一物,亦即指明该物何以成其所是——之时,仍然一如毫无经验者。不过人类之余者,醒后不知其所做,恰如眠时不记其所为。

5DK德译文

Für der Lehre Sinn aber, wie er hier vorliegt, gewinnen die Menschen nie ein Verständnis, weder ehe sie ihn vernommen noch sobald sie ihn vernommen. Denn geschieht auch alles nach diesem Sinn, so gleichen sie doch Unerprobten, so oft sie sich erproben an solchen Worten und Werken, wie ich sie erörtere, nach seiner Natur ein jegliches zerlegend und erklärend, wie es sich verhält. Den anderen Menschen aber bleibt unbewußt, was sie nach dem Erwachen tun, so wie sie Bewußtsein verlieren für das, was sie im Schlafetun.

6G. S. Kirk英译文

Of the Logos which is as I describe it men always prove to be uncomprehending, both before they have heard it and when once they have heard it. For although all things happen according to this Logos, they [men] are like people of no experience, even when they experience such words its constitution and declare how it is; but the rest of men fail to notice what they do after they wake up just as they forget what they do when asleep.

7T. M. Robinson英译文

But of this account, which holds forever, people forever prove uncomprehending, both before they have heard it and when once they have heard it. For, although all things happen in accordance with this account, they are like people without experience when they experience words and dees such as I set forth, distinguishing <as I do> each thing according to <its> real constitution, ie, pointing out how it is. The rest of mankind, however, fail to be aware of what they do after they wake up just as they forget what they do while asleep.


[1]指第尔斯(H. Diels)编译,后来由克兰茨(W. Kranz)修订的古希腊文和德文对照的《前苏格拉底著作残篇》(Die Fragmente der Vorsokratiker)。该书已经成为最通用的前苏格拉底著作残篇辑录。

[2]“DK”是第尔斯和克兰茨的首字母缩写,表示他们编辑的《前苏格拉底著作残篇》;“22”是该书中“赫拉克利特”所处的顺序号;“B”表示“著作残篇”,相对于A而言(A表示“生平与学说记载”);“1”表示“第1则”。DK编码是最流行的前苏格拉底著作残篇编码,另一种较流行的编码出自KR[基尔克(Kirk)和拉文(Raven)编著的《前苏格拉底哲学家》]或KRS[指后来由基尔克和斯科菲尔德(Schofield)修订的《前苏格拉底哲学家》,The Presocratic Philosophers, 2nd edition, Cambridge]。DK22B1=KRS194。

[3]此处译作“是”的是希腊语动词ἐιμί的分词ἐόντος,详细讨论见本文第二节。

[4]人们通常把λόγος(logos)音译为“逻各斯”,这实际上隐含了对λόγος的一种解释,即把它理解为一种宇宙论原则。本文不完全赞同这种理解,所以暂且保留原文而不做翻译。

[5]一些译者忽略“γίνονται”(发生/出现)这个谓语动词,而直接把形容词性的“ἀξύνετοί”(不理解的)当作动词译为“不理解”。但是,“γίνονται”这个词可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一方面,它与前面的“ἐόντος”(是/在)形成了一种对照关系,另一方面,它与后面的“γινομένων”(发生者)有一种呼应关系。这里把它放在方括号里,以供参考。

[6]“存在者”是译者的补充,比通常所谓“事物”更贴近古希腊文风格。

[7]格思里(Guthrie),第409页。

[8]中译文出处参见:1.《古希腊罗马哲学》,商务印书馆1957年;2.苗力田主编:《古希腊哲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3.汪子嵩等编:《希腊哲学史》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455页;4.《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英译文出处参见本文的“参考文献”。

[9]基尔克,第34页。

[10]亚里士多德:《修辞学》1407b。

[11]麦基拉汉,第116页。

[12]兰金,第370页。

[13]罗宾森,第74页。

[14]关于此处γινομένων和ἐόντος的对立,以及它们与ἀεί的关系,参考伯纳德特(Benardete)颇有见地的解释,见伯纳德特,第615-616页。

[15]罗宾森,第75页。不过,的确有人把“ἐόντοςἀεὶ”直接翻译为“eternally valid”(恒久有效的),如惠莱特的译文,见惠莱特,第19页。

[16]基尔克的译文很可能影响了徐开来和范明生的中译文(分别为“这里所说的”和“象我所说的那样”)。

[17]在“持续起作用”的意义上,译为“hold forever”和“eternally valid”都是可理解的。

[18]除了惠莱特,他译作“how it behaves”。

[19]LSJM,第750页。

[20]在古典汉语里我们并不缺乏“忽”和“忘”并举的例子,如“思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贱贫”(屈原《九章·惜诵》)。

[21]《说文》:忘,不识也。

[22]《说文》:忽,忘也。由此可知,所谓“忽然”,本义是“一不留神”。

[23]罗宾森,第76页。

[24]韦斯特(West),第116页。

[25]DK22B34:“ἀξύνετοι ἀκούσαντες κωφοῖσιν ἐοίκασι· φάτις αὐτοῖσιν μαρτυρεῖ παρεόντας ἀπεῖναι”。“人在魂不在”是意译,原文直译为“在场时不在场”。

[26]DK22B89:“τοῖς ἐγρηγορόσιν ἕνα καὶ κοινὸν κόσμον εἶναι, τῶν δὲ κοιμωμένων ἕκαστον εἰς ἴδιον ἀποστρέφεσθαι”。

[27]关于“λανθάνει-ἐπιλανθάνονται”与“ἀλήθεια”的关联性,参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节44,B。

[28]伯奈特,第133页,注释1。

[29]DK,第1卷,第150页。

[30]格拉森,第231-238页。

[31]KRS,第187页。

[32]惠莱特,第21-24页。

[33]参见DK23B57。惠莱特没有怀疑这则残篇的真伪性,不过我认为其真伪性待考,因为像“θεῖος λόγος”(神性的逻各斯)这样的表达不太可能出现于前苏格拉底作品之中,它更像是斯多亚学派和教父哲学家的习惯用语。

[34]惠莱特,第23页。

[35]米勒恰当地指出,伯奈特对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的解释带有一种“反形而上学”的偏见。参见米勒(Miller),第172页,注释42。

[36]W.克兰茨,《赫拉克利特的Logos与约翰的Logos》(Der Logos Heraklits und der Logos des Johannes),载于《莱茵古典语文学杂志》(Rheinisches Museum für Philologie, n.s. 93 (1950) 81-95)。

[37]卡恩,第89页。

来源:《世界哲学》2010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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