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柏拉图早期对话录中苏格拉底角色的思想特征被认为很接近苏格拉底本人的思想。苏格拉底常常主张自己没有知识,但是在某些场合又声称知道某些事情;如何解释这个矛盾成为不少学者关心的话题。作者在梳理了英美当代学者的代表性观点之后提出了自己的某种诠释。在语义辨析的基础上,作者指出古希腊语的认识动词和知识名词是多义的而且不能在动词与名词间进行直接转换。当苏格拉底表示自己“认识”某些事情时,可能仅表示“意识到”、“确信”之类的意思,而他在否认自己拥有知识或智慧的时候,通常指缺乏关于某个领域的“专家知识”或者对于某件事情的“理解”。
关键词:苏格拉底;知识;智慧;知识论;柏拉图早期对话录
一、苏格拉底的无知与有知
这里所说苏格拉底主要指柏拉图早期对话录中的主角;笔者同意它很大程度上向我们传达了苏格拉底思想的本色。[1]这位苏格拉底常常给读者一个印象,就是他主张自己没有知识。亚里士多德《辩谬篇》(183b6-8)对苏格拉底思想的这个特征有所提及,而学园派怀疑主义代表人物阿尔凯西劳更是把“知道自己无知”看成苏格拉底哲学的基本标识(Cicero:Academica1.44-45)。后人甚至杜撰出一句苏格拉底格言:“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无所知”。我们看到,早期对话录中的苏格拉底确实说过不少相关的话,容易让人得出这个结论,兹录较有代表性的例子,如下:
W1[2]你们自己在阿里斯托芬的喜剧中已经看到过,有一位苏格拉底在那里晃荡,说他在空中行走,还瞎扯了其他许多无聊的话题,这些话题大大小小我都不懂(οὐδὲν ... ἐπαΐω)。我这么说并没有贬低这类知识的意思……但是我与之毫不相干。(Apol. 19c-d)
W2我祝福厄文努斯,如果他真拥有这门专家知识(τέχνη),……如果我通晓这方面的事情,我当然也会感到骄傲和自豪,但是我不通晓(οὐ ... ἐπίσταμαι)。(Apol. 20c)
W3我刚才提到的那些人,或许在超出人的智慧方面也是有智慧的,……我肯定不通晓(ἐπίσταμαι)这种智慧,无论谁说我通晓,都是在撒谎,是在诽谤我。(Apol. 20d-e)
W4我明白在大事小事上我都没什么智慧。(Apol. 21)
W5很可能我们两人都不认识(οὐδὲν ... εἰδέναι)什么重要的东西,但他自认为认识他不认识的东西,而我既然不认识,就不认为我认识。(Apol. 21d)
W6我明白自己什么也不精通(οὐδὲν ἐπισταμένῳ),也知道我会发现他们精通许多可贵的事。这点我没弄错;他们精通我不精通的东西,就此他们比我更有智慧。(Apol. 22c-d)
W7我从来都不是任何人的教师。……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许诺要传授任何学问(μάθημα),也没有传授过。(Apol. 33a5-b8)
W8在我看来,神并不是真地在说苏格拉底,而只是在以我的名字为例,他就好象在对我们说:凡人啊,像苏格拉底那样认识到自己在智慧方面其实是毫无价值的,这人就是你们中间最有智慧的人。(Apol. 23a-b)
W9没有人知道死亡对人而言是不是诸善中最大的善……我既然对冥界之事没有足够的认识(οὐκ εἰδὼς ἱκανῶς),我就不认为我认识。(Apol. 29b)
W10克里底亚,你把我当成我在主张对所问的那些东西有所认识(εἰδέναι),而且只要我愿意,就可以同意你。但情况不是这样,而是,我始终和你一起对提出来的东西进行探究,由于我自己并不认识(τὸ μὴ αὐτὸς εἰδέναι)。所以,只在我考察过以后,我会说自己同意或者不同意。在我考察过之前,我会搁置。(Charm. 165b4-c2)
W11如果在讨论中我看起来有所认识,另外两人没有认识,那么,请我来做这件工作就是非常正当的;但是,如今的情况是我们所有人都同样处于困惑之中。(Lach. 200e2-5)
W12当我这么说的时候并不是以有所认识的方式在说话,而只是跟你们一起来探究,这样,如果反对我的人表明为说得有道理,我会第一个接受之。(Gorg. 506a)
W13我的论证始终是同一个,即,我不知道这些事情是怎样的……(Gorg. 509a4-6)
W14我弄错了这些事的实际情况,我并不知道它们是怎样的(οὐκ οἶδ' ὅπῃ)。关于这点我有充分证据:每当我遇到像你一样的人,我的无知就被显明了;你在智慧方面声名卓著,所有希腊人都可以作证。因为我和你们的看法没一个相同的。还有什么比跟有智慧的人产生分歧更能证明无知呢?……(Hipp. Min. 372b)
然而,另一方面,苏格拉底又在不少场合自称认识某些事情或者拥有某种知识。一些诠释者就此也举出了一些例子,兹将较有代表性的摘录如下:
Y1我得知(γιγνώσκων)他的勇敢与激动,就对他说……(Prot. 310d2-4)
Y2我完全知道(οἶδα σχεδὸν),我的这个行为本身让我不受欢迎……(Apol. 24a4-7)
Y3因为我清楚知道(εὖ οἶδ’),无论我去到哪里,青年人都会来听我谈话,就跟在这里一样。(Apol. 37d6-7)
Y4不过我清楚知道(εὖ οἶδ’)这点:如果说我被带到法庭,处在你说的这类危险当中,那么会是一些恶人把我带到那里。(Gorg. 521c9-d3)
Y5我清楚知道(Εὖ οἶδ'),只要你同意我的灵魂所认为的东西,那么这些必定是完全真实的。(Gorg. 486e)
Y6但是我知道(οἶδα),行不义的事,不听从[比我]更卓越的,无论神还是人,乃是恶的和可耻的。我永远不畏惧或者逃避我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善的东西,胜于畏惧和逃避我知道是恶的东西(Apol. 29b)
Y7我应该害怕什么呢?我应该承受美勒托提议的惩罚吗——对此我说了我不知道它是善的还是恶的?还是说相反,我应该选择承受某个我知道(εὖ οἶδά)是恶的东西......?(Apol. 37b2-8)
Y8“我说我认识这样一些东西会怎样呢,欧绪德谟,例如,良善的人是不正义的?来吧,告诉我,我认识这个还是不认识?”“你肯定认识,”他说。“什么?”我说。“良善的人不是不正义的。”“当然,”我说,“很早<就认识了>;……”(Euthyd. 296e3-297a1)
Y9但是现在,如果正义的确是智慧和德性,那么就很容易表明,它比不正义更强大,因为不正义是无知——这点没有人仍然不认识了。(Rep. I. 350e11-351a6)
Y10这些已经在前面的论证中得到显明,如我所说,以钢铁和盘石般坚硬的论证得到了固定和绑定——如果用更鲁直的方式来说的话。……如果你或者某个比你更勇猛的人不能解除这些论证,那么任何跟我现在的说法不同的说法都不可能是好的说法。(Gorg. 508e-509a)
Y11我希望你说的是真的,伊翁;你们……当然是有智慧的人。就我来说,我无非说出了真相,不过是以外行人(ἰδιώτην)的方式说的。(Ion 532d8-e4)
诠释者们一开始比较重视苏格拉底自称无知的情况,并且乐于对这种“无知”的意涵进行某种阐释。当人们越来越注意到后面这些例子,就觉得有必要解释这个矛盾,于是提出了种种方案。第一种方案着眼于修辞方面,它解释说,苏格拉底主张拥有知识时意思是字面上的,而他否认拥有知识时是出于反讽,即,他在说反话,其实他不认为自己没有知识。例如,格利(N. Gulley)就持这样的主张,在他看来认为,苏格拉底声称自己无知是“鼓励他的对话人探究真理的权宜之计,让他认为自己是与苏格拉底一起走在发现之途上。”(Gulley,p. 69)
第二种方案着眼于语义上的辨析。它又可分为两种观点。一种观点认为,苏格拉底以有歧义的方式使用了“认识”和“知识”这些词。埃尔文论证说,苏格拉底没有区分知识与真信念,当他主张拥有知识的时候,实际只表示主张拥有真信念,而当他否认拥有知识时,指的是严格的、得到证成的知识。(Irwin,pp. 39-40)弗拉斯托斯的修正观点是,苏格拉底主张拥有“得到证成的真信念”意义上的知识,而否认拥有“确定性”意义上的知识。弗拉斯托斯区分了强意义的和弱意义的“认识”,前者意味着对“确定性”的宣称(KnowledgeC),后者意味着通过“辩驳法”可以达到而且得到检验的知识(KnowledgeE)。这样,苏格拉底宣称没有任何知识时(如W4)指强意义的KnowledgeC;当他表示知道某事时指弱意义的KnowledgeE;当他说对某个特定主题没有知识时可能指前者也可能指后者。(Vlastos 1985,pp. 1-31)另一种观点认为,苏格拉底承认拥有某方面或某类型的知识,否认拥有另一些方面或类型的知识(这是从“知识”的外延或种类上讲)。里夫(Reeve,pp. 14-62)和伍德拉夫(Woodruff,pp. 60-84)认为苏格拉底否认拥有的是“专家知识”(expertise),承认拥有的是“非专家知识”。此外还有人(如,Brickhouse and Smith)把这种区分说成是knowledge-how和knowledge-that的区分。
第三种方案诉诸柏拉图本人的思想发展来进行解释。例如,克劳特(Kraut)认为,苏格拉底在不同对话录中表述的不融贯可以通过时间上的发展来进行解释,例如,苏格拉底在《申辩》没有认为定义性知识对于相关非定义性知识而言是必要的,但是到《高尔吉亚》的时候改变了观点,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何他在前一处主张而在后一处不主张拥有知识。(Kraut,pp. 274-279)
第四种方案诉诸文本独立性来进行解释。沃尔福斯多夫(Wolfsdorf)在总结了前人的多种观点之后提出了这种方案。他论证说,不同文本中的“苏格拉底”角色未必具有同一性,这些“不同的角色”只是共享了“苏格拉底”这个名字而已,他们的观点不能被放在一起来进行融贯性方面的检验。(参考Wolfsdorf,p. 75)“柏拉图在不同文本中以不同方式使用苏格拉底是为了获得教化上的目标。因此,苏格拉底的发言不是全部都具有相同的诠释学地位。”(同上,p.76)
在笔者看来,第一种解释显然是不妥当的,因为我们在多数语境中看到的并非反讽语气,尽管W14或许有反讽的成分。第三种和第四种解释实际上蕴含同一个意思,就是说,苏格拉底说法的不融贯乃是“文本间”而不是“文本内”的问题。然而,实际上苏格拉底宣称没有知识和主张有某种智慧这样一个冲突在《申辩》内部就已经非常明显了;而且,《申辩》呈现的苏格拉底形象必定不仅仅是沃尔福斯多夫所说的文学角色,毋宁说它具有很大程度的史实性。如果我们设想苏格拉底本人对于知识和智慧的本性有某种意义上的反思,这也不会仅仅是瞎猜。
二、属人智慧与超人类智慧
在《申辩》20c,苏格拉底自我假设说,可能有人会质问,如果他什么不寻常的事也没做的话,对他的诽谤是从哪里来的,接着他试图对此给出一个解释:
我得到这个名声无非是由于某种智慧(σοφίαν τινὰ)。这种智慧是什么样的呢?它大概是属人智慧(ἀνθρωπίνη σοφία)。恐怕我在这方面确实是有智慧的。我刚才提到的那些人,或许在超出人的智慧方面也是有智慧的,我对此无法给出说明。我肯定不通晓这种智慧,无论谁说我通晓,都是在撒谎,是在诽谤我。(Apol. 20d-e)
苏格拉底在这里承认拥有“某种智慧”,同时否认拥有另一种智慧;前者被说成“属人智慧”,后者被说成“超出人的智慧方面的[智慧]”(超人类智慧)。两类智慧究竟指什么?属人智慧与上述苏格拉底自称拥有的知识,超人类智慧与其自称没有的知识,是否同一回事,对此诠释者们也提出了一些解释。最初人们没有把“属人智慧/超人类智慧”跟“有知/无知”问题关联起来考虑。例如,伯奈特在自己的《申辩》注释本中说,“属人智慧”指苏格拉底教义的主旨,它不单纯表示“俗世智慧”,而其实是包括了逻辑学与知识学说,还包括伦理学。(Burnet,p. 168)不过至少从弗拉斯托斯开始就已经把上述两个问题关联起来了。弗拉斯托斯把属人智慧解释为弱意义上的“KnowledgeE”,而把超人类智慧解释为神所拥有的完满的不可错的“KnowledgeC”。苏格拉底贬低“KnowledgeE”表明他注意到了这两种知识之间的巨大鸿沟,即,人类理智是有限的,不能僭越神的智慧;苏格拉底的这种观念跟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认为人类可以达到完满知识是截然不同的。(Vlastos,pp. 27-29)
然而,更多的人认为属人智慧指对于自己认知状态的“自觉”或“反思性领会”。其中又有更细微的分歧:有人认为它指对于“自己缺乏知识”的“承认”,有人认为它更具体地指对于缺乏关于“最重要的东西”(主要指德性)的知识的自觉,还有人认为这种自觉只是属人智慧的一个构成要素,还应包含更多内容。(参考Leibowitz,p. 4,64,96;BS 2000,p. 68,270;BS 2004,p. 101;Bett,p. 219)前面提及的里夫是强调“专家知识”与“非专家知识”区分的;他论证说,属人智慧至少部分在于一个人在没有任何关于德性的知识之时承认自己没有,但是应该不止这点,否则任何承认这点的人就会与苏格拉底一样有智慧,哪怕他的承认是普通怀疑论的结果或者智力低下的结果。这个“更多的部分”被认为指关于德性方面的“非专家知识”。(Reeve,pp. 33-34)与此相应,超人类智慧被解释为关于德性的专家知识,而且它必须能够对于“德性是什么”给出说明(account),并且在辩驳论证中辩护其说明。(Reeve,p. 38;参考Kraut,p. 291;Leibowitz,p. 4,71)
彼得森(S. Peterson)把属人智慧跟《申辩》后文提到的phronesis(明智)关联起来;她认为,作为属人智慧的“明智”不仅是觉识到自己的无知,还应该超越这点而进入对可能的自我矛盾的主动探究。超人类智慧指给别人传授德性这种能力,教别人应该遵行什么样的生活方式;这种智慧只适合于神,不可能被归于人类。《申辩》中实际存在sophia和phronesis的明显区分:sophia是超人类智慧,它指有智慧,有完满知识,认识怎样生活,并且有能力教导他人如何生活,而phronesis是人类可达到的智慧,它指明智,关心最重大的东西,关心怎样生活——而有完满智慧的人不需要关心、探究、追寻德性。她认为这样还可以解释,为什么被冠以“有智慧的”(sophos)这个标签会是一种诽谤。(Peterson,p. 35, n. 40,p. 27,pp. 33-34)
结合《申辩》文本和上述诠释意见,笔者认为,如果我们先了解苏格拉底所谓超人类智慧指什么,就能更好地确定属人智慧的含义。超人类智慧的特征很可能包含:(1)完满性或不可错性,即对一个事物或一个领域的完满认识。本文后面将要指出这种“完满认识”有两个可能含义:(A)以专家的方式对一个领域具有理想程度的精通;(B)理解一个事物,能够(针对“是什么”和“为什么是如此”)给出界定和说明。(2)整全性,即对所有事物、全部领域的认识,其中尤其包含对于“最重大的事”(τὰ μέγιστα)的认识。苏格拉底否认任何人(包括他自己)可以认识“一切领域”,并且他不声称自己对任何一个领域拥有“完满认识”。这就是他否认拥有超人类智慧的实质。属人智慧就其消极方面来说指这种“否认”本身,而就其积极方面来说可以指对某个事物或领域的不完满的(可错的)认识。苏格拉底经常说的“我不认识,就不认为我认识”是对于属人智慧的最直接诠释。“我不认识”指的并不是“完全没有意识到”一个事物(或领域),而指“并非以完满方式认识”它;“不认为我认识”也不是“承认自己一无所知”,而是“否认拥有完满认识”。“认识/通晓”(εἰδέναι /ἐπίστασθαι)常常应该从上述强意义的含义A和B来理解。
在《申辩》中,苏格拉底把自己跟智者、政治家、诗人和技术专家这几类人区别开来。其中,智者认为自己的智慧具有完满性和整全性,故而直接被说成意图僭取超人类智慧的人。政治家尤其认为自己对于重大的事(包括政治事务,在苏格拉底看来尤其涉及“正义与不正义”、“善与恶”、“高尚与卑贱”等方面)有完满认识,故而也被说成缺乏健全的“属人智慧”。诗人和技术专家也认为自己“认识一切”,故而也属于僭妄的人,不过区别在于:前者的认识在“整全性”方面或许有优势,但是在“完满性”方面全然缺失——诗人不“理解”他谈论的主题,并且不是任何实际领域的“专家”,而后者的优势是对其本领域有某种意义上的完满认识(具有专家知识),但是却错误地声称自己具有“整全的”知识。
三、认识动词与知识名词的多义性
让我们回顾前面的问题:苏格拉底自认为没有知识与自称有所认识这个矛盾如何解释。这里需要检讨提问者常常出现的一个预设:文本中的“我认识(知道)某某”之类的话可以被看作苏格拉底承认拥有某种“知识”。笔者认为这个预设是不能成立的。希腊语的认识动词与知识名词的用法之间不能进行简单地对应与转换。在英语里,to know与knowledge是“标准的”认识动词与知识名词,故而把“A knows that p”转换为“A has knowledge that p”大致是合适的,但是这种情况很难与希腊语进行类比,因为后者比英语的情况复杂得多。在希腊语里,认识动词由多个词充任,堪称“标准”的就有三个(εἰδέναι、γιγνώσκειν和ἐπίστασθαι),更不要说还有一些近义词(ἐπαΐειν、μανθάνειν,等等),而知识名词也有多个,在相对标准的ἐπιστήμη和σοφία之外,还有τέχνη、μάθημα与φρόνησις之类。不同语词本身的含义会有或细或巨的差异,甚至同一语词在不同语境中也会出现歧义。这样,我们不能笼统地谈论苏格拉底的“认识”与“知识”,而必须具体分析它们在特定语境中的含义。下面是笔者概括出来的认识动词的几种主要含义(这里的厘清只是为了方便我们讨论问题,实际文本可能有含义重叠):
含义A:意识到某个事实。例如,“我明白在大事小事上我都没什么智慧”(W4),“我明白我什么也不通晓”(W6);“我立即就认识到诗人们并不是凭借知识创作这些作品,而是凭借某种天赋和灵感”(Apol. 22b8-c2)。其中的“明白”(συνειδέναι)与“认识”(γιγνώσκειν)表示“意识到”某个事实,最多包含某种“确信”的含义。含义B:对某一个事实确定无疑、确信。例如,“我完全知道(εἰδέναι),我的这个行为本身让我不受欢迎”(Y2);“因为我清楚知道,无论我去到哪里,青年人都会来听我谈话,就跟在这里一样”(Y3)。含义C:有充分证据的或者得到证成的真信念。例如,“没有人知道死亡对人而言是不是诸善中最大的善,……我既然对冥界之事没有足够的认识,我就不认为我认识”(W9)。含义D:理解一件事情,即,能够对某个事实作出界说或说明。例如,“请你把刚才你坚称清楚地知道的东西告诉我;请说出虔敬是什么,不敬神又是什么”(Euphr. 5c);“他说他知道我们的年轻人是以什么方式被腐蚀的以及谁是腐蚀他们的人”(Euphr. 2c)。含义E:掌握某个领域的专家知识或“技艺”。例如,“不是每个人都知道(ἐπίστασθαι)怎么照料马匹,只有驯马人知道”(Euphr. 13a4-5);还有W2。含义F:对一个人的“熟悉”或“了解”。例如,“我不太认识(γιγνώσκειν)这个人”(Euphr. 2b)。含义G:理解一句话的含义。“我完全不知道(εἰδέναι)你的意思”(Hipp. Min. 364e3-4)。
通过上述澄清,我们得知:在不同语境中,认识动词随着后接宾语的差异可以呈现出非常不同的含义,而且认知活动本身有许多个层次与类型。可想而知,如果这些动词统统都被转为名词性的“知识”,那么“知识”一词该有多么混杂的含义。不过实际上,知识名词“ἐπιστήμη”在柏拉图早期对话录中主要被用来表示上述含义E(即,专家知识)。我们看到,《欧绪弗洛》中讨论虔敬是不是一种关于如何向神祈求和献礼的“知识”,《拉凯斯》中讨论勇敢是不是关于什么是可怕什么是不可怕的东西的“知识”,《高尔吉亚》中讨论修辞术是不是关于说服方面的“知识”,《伊翁》中讨论诗艺究竟算不算一门“知识”,等等,这些场合中的“知识”(ἐπιστήμη)都是指关于某个领域的专家知识。知识根本上表示专家知识或技艺,这极有可能是苏格拉底本人的主导性知识观。表示专家知识的最适切名词实际上是τέχνη,不过早期对话录中τέχνη与ἐπιστήμη(以及σοφία和μάθημα)是混用的。
苏格拉底不会用名词性的“知识”(ἐπιστήμη)来表示“意识”或“确信”。他几乎也不会用它来表示“得到证成的真信念”——这种用法最早在《美诺》(97e以下)被提出来,而且是在《高尔吉亚》(454d以下)提出与“确信/信念”(πίστις)相区分的“知识/确知”(ἐπιστήμη)概念之后才成为可能。笔者相信,“知识”概念从实践性意涵很强的“专家知识”(技艺)转向纯理智内部的“确知”,这应该被算作柏拉图越出苏格拉底思想疆界的标识之一。《美诺》是早期向中期过渡的一篇作品,也正是在其中柏拉图开始明确提出自己的知识论思考。
尽管“ἐπιστήμη”在与“信念”对举的时候接近于英语knowledge的标准含义(表示“确知”这样一个认知状态),但是“ἐπιστήμη”内蕴的“能力”含义常常使它越出认知状态或结果而表达一种“理智能力”(更接近于φρόνησις或νοῦς)。英语学界的不少学者早已注意到这点,故而他们建议从understanding(理解/理解力)而非knowledge(知识/认识)这个词来理解这里的“ἐπιστήμη”。作为“理解”的ἐπιστήμη与作为“专家知识”的ἐπιστήμη之间有着紧密的关联。这点不仅对于柏拉图,甚至可能对于苏格拉底,也是明确的。《拉凯斯》189e以下试图表明,一个拥有专家知识的人不仅在其领域内能够“做成”事情,而且“理解”本领域内的事物(知道它“是什么”)。《拉凯斯》190c6提到认识一个事物的人肯定可以“说出它是什么”;《欧绪弗洛》4e-5c提到对“虔敬”有清楚认识的人应该能够“说出虔敬是什么,不虔敬又是什么”;《高尔吉亚》500e4以下提到专家知识(τέχνη)不同于“熟习”(ἐμπειρία)之处在于它对所处理的事物的本性以及所做的事的原因有所考察,并且“能够就其中每个东西给出说理(λόγον ... δοῦναι)”。这些说法都表明苏格拉底认为“专家知识”蕴含给出界说或说理的能力,即“理解”。
表达对一个事物(或人)的“亲知”(acquaintance)的最适切名词是γνῶσις而非ἐπιστήμη(更不是τέχνη之类)。如果说τέχνη侧重指关于某个领域的系统性知识(并不像有些人以为的那样等于knowledge-how,而是更广义;与之对应的动词是ἐπίστασθαι),那么,γνῶσις侧重指关于某单一事物的个别认知(单一命题性知识)或者亲知(与之对应的动词是γιγνώσκειν),而ἐπιστήμη可兼指这些(它是最泛指的词,与之对应的动词是εἰδέναι)。(参考Lyons,p. 176 f.)鉴于“γνῶσις”在早期对话录中毫无地位,这里且不论。至于说对于一个命题或思想的“认识”,它与通常所谓对于事物或对象的“认识”完全不在同一个逻辑层次上,这里也不论。
不难明白,由于“认识”呈现出许多个层次与类型,对于不同含义之“认识”的否定也就呈现出不同的含义。“不认识/不知道”并不总是简单地意味着“毫无意识到/毫无觉识到”——它仅仅是对于含义A的否定。对含义B的否定表示“不确信”。对含义C的否定表示承认对于特定信念缺乏充分根据或理由。对含义D的否定表示缺乏理解,不能做出解释或说明。对含义E的否定表示缺乏某个领域的专家知识。对含义F的否定表示缺乏亲知。对含义G的否定表示不理解一句话的含义。
四、苏格拉底自称拥有和自称没有的知识
让我们带着上述语义辨析回到第一节提及的那些例子,以检验苏格拉底的有知和无知究竟是在何种意义上说的。Y1的“γιγνώσκων”表示“意识到”或“觉察到”,而Y2、Y3、Y4和Y5都是在“确信”的含义上讲的。Y6、Y7和Y8的“知道/认识”看上去好像比普通的“确信”或“信念”意思要更强一些,但仍然够不上“专家知识”和“理解”的层次。确实,看上去苏格拉底对这些“知道/认识”的命题性内容之“真”毫不怀疑。不过我们也注意到这些“认识”都是针对特定道德命题的,而这些命题之“真”似乎不同于事实命题之“真”,因为它不要求客观性。一个人对于某个道德命题的“认识/知道”实际上说的是他“主张”某个价值判断(例如Y6,“我知道,行不义的事……乃是恶的和可耻的”)。这实际上不是单纯“知道/不知道”某个事实这样的知识论问题,而是“承认/反对”某个道德原则的价值论问题。无论如何,这些语境中的“知道/认识”都只能被看作苏格拉底的“道德信念”,还谈不上关于道德方面的“专家知识”或者对于某些道德实在的“理解”。
在Y9和Y10中苏格拉底也非常确定地表达了对某个命题的确知,而且这种确知比一般的确信程度上更强了,因为他承认特定命题在论证中得到了证明。如果在讨论者共同接受的前提上通过合乎逻辑的论证必然得到某个结论,那么这个结论之真就必须被讨论者所接受;而讨论者对这个结论可以称得上拥有了“确知”。这种“确知”超出了一般的确信而属于得到论证的信念。苏格拉底并不原则性地否认自己可以获得这类“得到论证的真信念”,只不过对他而言这类认识根本上也算不得什么完满认识。当苏格拉底宣称自己对某个命题没有“认识”的时候,有时候意思是说他不能以无反思的方式假定一个命题为真,而需要在一个论证中对它加以检验——W10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在Y11中,苏格拉底明确提示了专家知识与非专家知识的区分:他确信自己说的话是“真的”,在这个意义上他承认有某种认识;但是他明确表示这种认识仅仅是以非专家而不是以专家的方式得到把握的。W2、W3和W6中提到的“不通晓/不精通”明显指缺乏某些专家知识。W1中的“不懂”,W4中的“没什么智慧”,W5中的“不认识”也不是泛指“完全无知”,毋宁说表示缺乏专家知识。W7中苏格拉底否认传授任何“学问”(μάθημα),其中的“学问”也应该理解为专家知识。至于W11、W12和W13中的“认识/知道”,主要应该指理解,也可能兼指专家知识。
于是我们看到,当苏格拉底说“我知道(认识)某某”的时候,他主要是从“意识”与“确信”这些层面上讲的,有时也指对某事物(人)的“亲知”或者对一句话的“理解”。他不会排除自己拥有这类“认识”的可能性。他完全可以说:我知道我是雅典人,我知道我有两只手,我认识柏拉图,我懂你这句话的意思,等等。至于上述含义C层面上的“认识”则要区分不同情况,有时候他自称“不认识”,有时候也会承认有这类“认识”。苏格拉底不是后世所谓怀疑论者或不可知论者。至少在柏拉图对话录中,“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无所知”这句格言是没有根据的(W4也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另一方面,当他拒绝承认自己“知道/认识”或“有知识”的时候,几乎都是在含义E(专家知识)或含义D(理解)的层面上讲的。他认为要达到这样的“知识”是相当困难的,对于有些领域而言(如建筑、造船、医疗之类的专业技术)或许可以达到,而另一些特殊领域(如政治技艺或关于总体而言的德性)几乎是不能为人完全达到的。柏拉图后来认为哲学家可以分有政治技艺以及作为最高知识类型的“辩证法”,这种对于人类理智性能力的充分肯定很可能背离了苏格拉底式谦逊,也就是对于人类智慧与神的智慧之间某种界限的敏感。如果“知识”总是要求“不可错性”,而且如果“知识”总是意味着对于完全真理的直接而充分把握,那么我们其实很难把这种东西归于充满缺陷与有限性的人类理智。哪怕在《斐多》中,柏拉图仍然对于人类获得这种强意义上的知识的可能性表示悲观:对于真正的实在的直接领会只有在人完全摆脱肉身的局限性之后(即死后作为纯粹灵魂)才是可能的,而在肉身中活着的时候所能做的顶多是为实现这点做准备罢了。一旦柏拉图脱离这种悲观主义而进入知识论上的乐观主义,认为人类理智毕竟可以达到最高层次的知识(如在《会饮》和《理想国》所描述的那样),就可以说他与苏格拉底分道扬镳了。
归根结底,早期对话录中的苏格拉底持有一种较为严苛的“知识”观念,主要体现在:(A)知识乃是专家对于一个领域的完全精通,暗含“不可错性”。(B)知识要求拥有做出说明的能力,同时意味着经受得住辩驳论证的考验;做出说明不是仅仅说及一个事物的某个方面,而是说出一个事物之“是什么”和“为什么是如此”。就A而言,“知识”指专家知识,它不是由单一命题构成的东西,而是关于一整个领域的,而且它是“知行合一”的,始终包含实践性意涵:认识某个领域的事情意味着必然能够在这个领域里做正确的事,而且必然能够做成。就B而言,“知识”更接近于“理解”,而不是当代英语学界通常讨论的作为“命题态度”的“知识”。通观柏拉图著作,“知识”一开始指“专家知识”(它蕴含“理解”),然后“理解”逐渐得到强调而最终成为主导性含义。知识在于认识一个事物“是什么”,这方面的意思得到如此强调以至于在柏拉图中期对话录中发展为这样一个基本观点:知识只能是关于“所是/本质”或“理型”的领会。这个问题专属于柏拉图的知识论,而超出了本文所讨论的苏格拉底知识观的范围。
参考文献
Bett, R. (2011) “Socratic Ignorance,” in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Socrates, edited by D. R. Morrison, C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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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稍作删略后发表于《哲学研究》2015年第8期)
[1]笔者接受学界关于柏拉图著作大致可以分为早、中、晚三期的观点。不过关于柏拉图著作的写作年代和先后次序,学者们并没有完全一致的意见;一些主要观点可以参考:Brandwood, L.( 1990),The Chronology of Plato’s Dialogues, Cambridge UP,以及Kahn, C. H. (2002) “On Platonic Chronology,”New Perspectives on Plato, Modern and Ancient, edited by J. Annas and C. Rowe, Harvard UP, pp. 93–127。
[2]我们姑且用W来标记苏格拉底宣称“无知/不知道”的例子,而用Y来标记苏格拉底宣称“有知/知道”的例子。
来源:《哲学研究》2015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