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柏拉图早期对话录中的“专家知识”概念
詹文杰
[摘要] 本文考察了柏拉图的《克里托》《拉凯斯》《伊翁》《高尔吉亚》等早期对话录中关于专家知识概念的论述,指出专家知识是柏拉图早期对话录的一个核心概念,是苏格拉底这个角色由以考察德性问题的基本视域。柏拉图早期知识概念主要指专家知识,而非作为命题态度的确知。专家知识是处置领域内事物的一种能力,它追求特定的“好”并造就特定的产品或功用。专家知识蕴含理论性理解,即对特定领域内事物之本性和原因给出说理的能力。柏拉图认为专家因其知识而具有不可错性和权威性。
[关键词] 柏拉图 专家知识 技艺 知识 德性 [中图分类号] B502.232
学界以往谈论柏拉图的知识论重视中晚期对话录而极少涉及早期作品。但是柏拉图中期知识概念并非突然形成,而是从早期知识概念发展而来。正如有些学者已经注意到的,柏拉图早期的知识概念主要不是作为命题态度的“确知”而是“专家知识”。(cf. Woodruff,1990,pp. 60 - 84)除了最常用的词technē之外,epistēmē、mathēma和sophia有时也被用来表示这个概念。Technê在亚里士多德那里的含义狭窄而在柏拉图这里的含义更宽泛,它常常被翻译为“技艺”,但在很多场合理解为“专家知识”更贴切。本文旨在分析和讨论这个专家知识概念,并勾勒出柏拉图知识观的早期发展脉络。
一、《克里托》和《拉凯斯》对专家和专家知识的论述
柏拉图在《克里托》描述了苏格拉底在监狱里跟朋友克里托之间的谈话。克里托希望设法营救苏格拉底,并试图利用多数人可能提出的说法来说服其出逃,这时苏格拉底说:“我们为什么要关心众人的想法呢?最明智的人更值得重视,他们会认为事情要怎样做就怎样做”(Cri.44c)。苏格拉底认为众人的想法不代表真理。众人的想法有好也有坏,我们应该尊重好想法而非坏想法;好想法来自于明智的人,坏想法来自于不明智的人。明智的人在此表示各个行当、各个专业的专家或行家。不过“专家”(ho technikos)这个标准说法在《克里托》还没有被提出来,此处说的是“懂行的人”(ho epaiōn)。在身体健康方面懂行的人被认为是医生或健身教练,而关心身体健康的人“应该按照那一个人,也就是指导者,那个懂行的人所认为的方式,而不是按照其他所有人所认为的方式,来做动作、锻炼和饮食”(Cri. 47b)。苏格拉底默认对于任一专业领域而言专家是极少数人,而多数人是外行。所谓“懂行的人”实际也就是在某方面有知识的人,而这样的知识是指关于特定领域、特定行当的“专家知识/技艺”。专家知识的权威性在于它使人获益而不至于遭受害处(Cri. 47b)。这里没有突出知识与“真/假”之间的关系,而是强调知识与“好/坏”之间的关系,因为专家知识根本上是实践性的,紧密关联于实践的目标(即“好”),而只有涉及到纯理论知识的时候,真假问题才凸显出来。
既然在身体健康方面我们要听从专家的想法,那么在灵魂方面(涉及正义与不正义、高尚与可耻、善与恶,等等),“如果有一位懂行的人”(Cri.47d),那么我们也要听从专家的想法。苏格拉底说,我们应该在这位懂行的人面前比在其他所有人面前更加感到羞惭与畏惧,因为若不听从他,我们的灵魂会受到损害。那么,灵魂方面懂行的是谁呢?从《申辩》可知,苏格拉底不认为诗人或政客在这方面是懂行的,建筑师、木匠之类的普通技术专家就更不用说了。智者们(如普罗泰戈拉之流)自称能够传授“德性”,标榜为这方面的专家,但是苏格拉底认为他们实际是伪专家。在《克里托》48a,他说,在正义和不正义方面懂行的是那个“一”或“真理本身”(autē hē alētheia),而这只能被我们理解为《申辩》中所说的神。《克里托》末尾也表明了这点:“就这样吧,让我们这么办,因为神这样引领”。但是,把德性方面的知识完全归于神而不是任何人,这也会引起麻烦,就是我们要被迫承认无人堪任德性的教师,从而对于人而言德性不是一门知识,而是某种“神性天赋”(theia moira,Men. 99e)。早期对话录中透露出来的这种苏格拉底式的、谦逊而悲观的看法在中期著作中被修改了,柏拉图后来认为真正的哲学家可以拥有这方面的知识,从而也是这方面真正的教师。
《拉凯斯》较之《克里托》显示出更多关于知识概念的反思,而其中的知识概念主要也是指专家知识。这里同样提到,多数人的想法不等于正确想法。“如果一个人要做出良好判断,那么他应该依据知识作出判断而不是依据更多的人数”(Lach. 184e)。针对某个领域持有正确想法、能够作出良好判断的人这时候开始被称为“专家”。我们如何鉴别某人是否某领域的专家呢?苏格拉底提议说,作为专家的人必须是学习并且实践过某个领域的人,并且在这个领域曾经拥有好的教师。这就提出了鉴别专家的标志:拥有好教师并且从他那里接受过教导(Lach. 185bf.)。但是拉凯斯对此表示质疑,他说,有些人在某些事情上没有教师但是可能比那些有教师的人更有本事(Lach.185e)。如果承认这点,那么“拥有好教师并且接受过教导”最多是专家的外在标志而非本质内涵。苏格拉底随后提出了另一个说明:称得上某领域专家的人必须展示数量足够多的优秀作品(Lach.185e-186a)。质量低劣的作品不仅不能证明而且会证伪一个人拥有某门专业知识,而要排除凭运气做出优秀作品,就需要提供足够多的作品。专家知识或技艺区别于运气和灵感之类的东西,它是某种必然能够做出好作品的能力。相对于教育背景而言,作品本身更能够直接显示某人在某领域是否拥有专家知识。尽管如此,能够做出优秀作品仍只是专家的外在标志,只是有助于获得他人信任。专家知识的真正内涵是什么,这点仍不明朗。我们需要知道专家在认知方面的优越性究竟体现在哪里,这需要考察专家知识的本质内涵。
二、《拉凯斯》对专家知识之本质内涵的说明
苏格拉底接着说,除上述外在标志之外,要鉴别某人是否专家还有另外的考察方式。他用了一大段话来说明:
设若我们通晓某个东西,它被附加到另一个东西之上,就会使后者变得更好,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够把前者附加到后者上,那么显然我们就认识它,并且对于一个人怎样以最容易和最好的方式获得它,我们就成了指导顾问。你们也许不懂我的意思,不过这么说可能容易懂一些:设若我们通晓,视力在被附加到眼睛上的时候,就会使被附加的眼睛变得更好,而且我们也能够把视力附加到眼睛上,那么显然我们就认识视力,它本身是什么,对于一个人怎样以最容易和最好的方式获得它,我们就成了指导顾问。(Lach. 189e-190b)
这段话算是对专家知识之本质内涵的一种揭示。它把“认识”说成认识“x是什么”;但是其中的“是什么”并没有被等同于关于x的“本质性定义”。在这里,“认识x”与其说关涉x之“真相/本质”,不如说关涉x之“好/用处”。这就是说,一个人要被称得上认识x,需要如下两个条件:(a)他知道x是y变得更好的充分必要条件。x的用处在于而且仅仅在于它可以使得y变得更好,反之,要使得y变得更好,需要而且仅仅需要x。这样的认识实际是一种关系性认识:不仅对x而且对y有所领会,更准确地说,它是在x与y之内在关联性中对它们各自有所领会。(b)他能够把x附加到y上面。这意味着这种认识是一种“能力”,不仅是认知方面的而且是实践或操作方面的能力:他在行为上能够把x附加到y上面。例如,眼科医生不仅知道视力的工作原理,而且能够通过手术之类的活动实际上改善或恢复眼疾患者的视力。这种能力不能被简单等同于所谓“知道如何”(knowing how),因为它已经超出了“知”而属于“行”的范围了,它指某种“能够做”。“能够把x附加到y上面”是个便利的说法,它实际意味着:在特定的处境或关联性当中(根本上说,关联于“好”)有能力处置x。“知道如何”有点接近于“有能力处置”,但苏格拉底强调它是在与“好”的关联性当中得到确认的,脱离了“好”就谈不上真正的“能力”与“认识”。这就是实践性的专家知识与“好”或“目的”的不可分割性。这样,我们可以把专家知识的两个属性重述如下:(A)在与“好”的关联性当中领会x;(B)在与“好”的关联性当中有能力处置x。
怎么检验一个人“知道x使得y变得更好”并且“有能力把x附加到y上面”呢?这时候苏格拉底不是说,看这个人有没有实际上做过把x附加到y上面的事情,否则就回到了前面的“展示足够数量的良好作品”这个标志了。苏格拉底说的是,检验这点我们需要看这个人是否“认识x是什么”。这看上去是一个循环论证。用德性的例子来说:为了检验一个人是否“认识德性是什么”,我们要考察他是否德性方面的专家(“知道使人在灵魂上变得更完善的那个东西”并且“有能力把它附加到人的灵魂上”),而为了检验一个人是否在德性方面的专家,我们又要考察他是否“认识德性是什么”。怎么解释这个所谓的循环论证呢?对《拉凯斯》文本的更仔细考察让我们看到,上面两处“认识x是什么”实际有不同意思。前一处语境中的“认识x是什么”指的是“以专家的方式通晓x”或“拥有关于x的专家知识”。后一处语境中的“认识x是什么”指的是对于“x是什么”的理论性把握,它是内在于技艺之中的“纯理论性的理解”。为讨论方便,我们下面不妨把专家知识概念标记为“知识T”(对应于technē),而把作为纯理论性理解的知识概念标记为“知识E”(对应于epistēmē)。在《拉凯斯》189e-190a,苏格拉底的意思是:如果一个人拥有知识T (x),那么他称得上在x方面的专家,而在190b-c,他的意思是:如果一个人要称得上在x方面的专家,那么他必须拥有知识E(x)。不过他本人没有清楚区分知识T和知识E,这就造成了表述上的某种混乱。他在视力的例子中把知识T (x)也表述为“认识x,它是什么”,但是严格说来,“认识x,它是什么”应该是对知识E(x)的表述,而“通晓使得y变得更好的x,并且有能力把x附加到y上面”才是对知识T (x)的表述。这样,抛开字面表达的问题,苏格拉底实质上没有犯循环论证的错误。
我们已经看到,一个人若要表明为某领域的专家就必须显示在该领域拥有知识T,而其内核是知识E。知识T蕴含知识E。在苏格拉底看来,作为理论性理解的知识E尤其体现为对于一个事物“是什么”的领会:知识E (x)意味着“认识x”,而“认识x”直接意味着“认识x是什么”。“我们所认识的东西,我们肯定可以说出它是什么”(Lach. 190c6)。这就是说,知识E(x)蕴含了回答“x是什么”这个问题的能力。关于“x是什么”的回答,首先意味着一个表述(logos)。“Logos”的含义很丰富,它除了表示“表述”“话语”之外,还可以表示“说明”“解释”“定义”,等等。“说出x是什么”就是给出关于x的logos,在苏格拉底这里意味着给出关于x的“定义性陈述”。这样,知识问题就跟语言问题关联起来了。知识本来属于心灵,但心灵看不见摸不着,我们无法直观别人的心灵以检验是否有某项知识存在于其心灵之中。这时候我们通常诉诸于语言。纯理论性知识可以通过语言表达出来,这是我们通常接受的假定。
在柏拉图这里知识概念始终与logos纠缠在一起。知道的内容似乎总是可以通过logos的形式呈现出来。但是,知识与logos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定义(x)是知识E(x)的必要条件,还是充分条件,还是充分必要条件?定义(x)与知识T (x)又是什么关系?所有知识都可以通过命题的方式得到表达吗,还是说,有些知识能且只能以非命题的方式存在?所有这些问题在《拉凯斯》这里仅仅是隐含的,没有得到展开。这里只是说,知识E必然蕴含“给出定义/给出说理”(logon dounai)的能力,后者是检验前者的关键标志。我们看到,苏格拉底反复要求他的对话者给出定义(x),由此检验后者究竟是否拥有知识。这里不妨看看另一处例子。在《欧绪弗洛》4e,苏格拉底问欧绪弗洛,他对于神圣、对于虔敬与不虔敬是否有“精确认识”,当后者做出肯定回答,苏格拉底说,既然你“清楚知道”虔敬与不虔敬,那么,“请说出虔敬是什么,不虔敬又是什么”(5c9)。由此也可见,能否“给出定义”被看作检验某人是否理解某个东西的关键标志。
我们把苏格拉底的观点小结如下:(1)通晓x使得y变好,以及有能力把x附加到y上面,是拥有知识T (x)的标志;(2)能够给出定义(x)是拥有知识E(x)的标志;(3)知识T (x)蕴含知识E(x)。这里有如下几点值得我们注意。
首先,观点3隐含如下前提,即,对于任何一个知识T而言,有且只有一个知识E与之对应,而且两者可以关联于同一个对象x,例如,我们可以拥有关于视力的知识E(理解“视力是什么”),也可以拥有关于视力的知识T(理解视力对于眼睛的意义,并且能够改善或恢复视力)。但是这个前提是可疑的。我们固然可以说关于视力的知识E的对象是视力本身,但是,关于视力的知识T的对象实际上不仅是视力,还包含了所有与视力相关的事物(如,眼睛的结构及其各部分的功能,眼睛与各种光之间的关系,甚至包括眼科手术需要的各种器具及其功能,等等),即它是与视力相关的一整个领域。知识E(x)的对象是x,不是关于x的任意方面而是关于它“是什么/本质”,就是说,知识E(x)的真正对象是x的本质,而这个本质后来被柏拉图命名为“理念”(idea/eidos)。把知识E的对象限制在诸理念的范围内,这是柏拉图在苏格拉底思想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知识论核心原则。本来,一个人把握到理型x只表示它获得了知识E (x),但是苏格拉底似乎又认可,把握到理型x也就意味着掌握了知识T (x)。例如,如果某人把握到“德性是什么”,似乎就意味着他掌握了关于德性的专家知识,他不仅理解德性之本质,而且知道德性对于灵魂之意义,知道与德性相关的整个领域,并且能够胜任德性方面的教育(即,把德性附加于某个特定的灵魂之上)。这就引出了很成问题的观点(4):知识E(x)蕴含知识T (x),即,如果某人拥有知识E(x)那么就必定拥有了知识T (x)。
其次,同时主张观点4和3意味着知识E与知识T的不恰当混同。我们或许可以说,健康方面的知识T(=医术)蕴含了关于健康的知识E,从而蕴含了关于“健康是什么”的解释能力,但是我们如何能够说,只要某人能够说明“健康是什么”,他就拥有了医术或关于健康的知识T呢?后面这点是说不通的。即使我们承认知识E和知识T在某种意义上可以拥有相同的对象x(前面已经说明这点是可疑的),而且承认知识E(x)是知识T (x)的内核,我们也必须说,拥有知识E(x)的人不必然拥有知识T (x),即前者是后者的必要而非充分条件。这样,苏格拉底通过表明某人没有德性方面的知识E来证明他缺乏德性方面的知识T,这是可行的,但是他不能通过表明某人拥有德性方面的知识E来必然证明他拥有德性方面的知识T。
最后,从知识T向知识E的过渡意味着知识概念趋于纯理论性,从而一定意义上弱化了其实践性意涵。这个过渡,其得在于“知识”更趋向于纯理智的领域,更为“纯粹”,更加关注对象的真实性本身而搁置外在的功利考虑,其失在于“知识”有脱离人的整体实践和现实生活的危险,脱离知识T原本蕴含的“好/善”之维度而只剩下知识E的“真”之维度。对“x是什么?”这种提问方式以及与之相应的定义性说明的重视最终让柏拉图把知识的对象确定为本质或理念,这促成了理念论的奠立。与此同时,“认识”的含义开始过渡为对于这种永恒理念的领会,这意味着柏拉图本人成熟的知识E概念开始与早期对话录中起主导地位的知识T概念剥离开来。
三、从专家知识的视域对诗艺和修辞术的考察
前面的论述已经有所提示,苏格拉底讨论专家知识概念主要是服务于德性问题的讨论。在《申辩》中,苏格拉底非常关注谁堪任德性教师这个问题,在他看来,智者派、诗人、政客和普通的技艺专家都不能胜任德性的教师。医生或造船师之类的人尽管在各自的领域内有专业知识,但是对“最重大的事”(主要指德性教化和政治统治)并无专家知识。诗人有时候碰巧在德性教化方面能说出一些不错的话,但只是凭借灵感,对说出的东西没有理解。智者派和修辞家宣称能够把人教成有德性的人和良好的政治家并且收费授徒,但是在苏格拉底看来他们的所谓“专家知识”也有严重缺陷。普通政客或许有时在治理城邦方面也能成功,但只是凭借“良好意见”(eudoxia,Men. 99b)而非真正的政治技艺。专家知识是苏格拉底考察诗艺和修辞术的基本视域,在这个考察中他也进一步澄清了专家知识自身的某些内涵。
首先让我们看《伊翁》中对诗艺的批判。在《伊翁》的开头苏格拉底对伊翁说,他羡慕吟诵诗人的technē(技艺/专业),而伊翁也自认为拥有这种technē。于是苏格拉底开始检验他声称拥有的technē。伊翁说他只精通荷马的诗,对赫西俄德与其他诗人的诗并不精通,但是这不妨碍他对诗有最好的理解,因为荷马的诗比其他诗人的要好。苏格拉底论证说:只有专家才知道在某个领域中谁说得好、谁说得不好,如果伊翁果真能辨别荷马与其他诗人孰好孰劣,那么他必须拥有专家知识;如果伊翁有专家知识,那么他就应该能够论说和评判所有诗人,因为“存在一门作为整体的诗艺”(Ion 532c)。一门专家知识是一个整体,它针对本领域的各个构成要素有同一个探究原则,故掌握专家知识的人有能力论说本领域的所有构成要素(532d-e)。苏格拉底在否认伊翁拥有诗艺之后,紧接着试图证明所有诗人都不是凭借专家知识进行诗歌创作,而是凭借“神性天赋或灵感”(536c2)。诗人在作诗的时候缺乏理性或理解力(nous),而这是专家知识的必要条件。那么,究竟是诗艺存在而诗人都没能掌握它呢,还是诗歌创作方面根本没有技艺?《会饮》提及前一种可能性,“同一个人可以既通晓喜剧创作又通晓悲剧创作,凭借专家知识创作悲剧的人也可以是喜剧创作者”(223d)。说诗艺存在而又把那些最伟大的诗人说成没有掌握诗艺,这显得比较奇怪。《伊翁》表达的是后一种可能性,即诗艺不是真正的技艺。然而问题在于,如果诗人可凭灵感创作出好诗歌而专家知识既非必要也非充分条件,那么缺乏专家知识对于成为好诗人毫无妨碍(甚至专家知识对于作诗还有坏处,参考《斐德罗》245a),这样,何故要通过否认诗人拥有专家知识而贬抑之?柏拉图的最终论断出现在《理想国》第10卷:诗艺归根到底是够不上真正专家知识的“模仿术”,而“诗”相对于“哲学”而言整体上是不好的;哲学而非诗艺才“理解”德性之本质,才是教化方面的真知识。
接下来让我们看《高尔吉亚》对修辞术的批判。苏格拉底问高尔吉亚“擅长并且从事教导的领域”是什么(447c),后者回答他的技艺是修辞术。修辞术的作用被表明为“说服”,尤其是在“关于什么是正义、什么是不正义”方面的说服(454b)。那么,修辞术是关于“正义与不正义”这个领域的专家知识吗?苏格拉底的回应是否定的。修辞家(演说家)可能做不正义的事,而拥有专家知识的人在本领域内是不犯错的。如果修辞术像高尔吉亚说的那样可能被错误运用,那么在苏格拉底看来它就不是真正的“正义技艺”(dikaiosunē),而只能算是像烹调术那样的某种“熟练活/熟习”(empeiria)。专家知识(技艺)与熟习的差别主要在于如下两点:首先,专家知识追求“好”或“最好”(to beltiston),而熟练活并非如此。熟练活往往以“快乐”为目标,提供暂时的欲望满足。熟练活只是假冒的技艺,致力于假冒的“好”。苏格拉底论证说,一切行为的目标都应该是“好”,做其他的事和快乐的事是为了“好”,而不是相反。快乐有好坏之分,而分辨好的快乐与坏的快乐只有专家才能胜任。只关注获得快乐而对“好与坏”一无所知的那些“行当”不是真正的技艺。其次,专家知识蕴含“给出说理” (logon ... dounai)的能力,而熟练活缺乏这种能力。能否“给出说理”经常被柏拉图当作一个人是否拥有知识的标志。这里的“说理”(logos)不仅包含前一节所说的“定义性陈述”,也就是关于事物“本性/是什么”的说明,还包括对于事物之“原因/为什么是这样”的说明。(Gorg. 464-5,500e-501a)能够做出这种说明是一个人“理解”某事物的关键标志,而这种理解也就是前面我们讲的知识E。拥有专家知识(知识T)的人必定具有知识E,而仅仅掌握熟练活的人缺乏知识E。现在,既然流俗的修辞术并不追求真正的“好”而是诉诸快乐,并且对好的快乐和坏的快乐不加区分,同时它对于正义和各种德性不能给出说理,那么它(跟智者技艺一样)只是熟练活而不是真正的政治技艺。后来在《理想国》中柏拉图终于从正面角度把真正的政治技艺跟特定视野下的“哲学”等同起来:唯有哲学把握到真正的“善”,并且对正义和其他诸德性之本质有真正的理解。
结语
综上所述,我们看到,专家知识(技艺)是柏拉图早期对话录的一个核心概念,它是苏格拉底这个角色由以考察德性问题的基本视域。柏拉图早期的知识概念主要就是专家知识概念,而非作为某种命题态度的确知概念。专家知识是处置对象的一种能力,它追求特定领域的“好”,造就特定的产品或成果。专家知识蕴含理论性理解,要求具有对特定领域的事物之本性和原因给出说理的能力,并且把握特定领域的诸构成要素之普遍原理;它的可传授性根源于此。严格意义上的专家知识是不可错的(这当然是过分理想化的),它确保专家在其领域内正确地做事。专家知识的上述属性让专家获得权威;外行应该听从专家的判断,服从其指引。在早期对话录中,与其说苏格拉底的主要任务是为勇敢、虔敬和节制之类的概念寻求定义,不如说,他一方面通过辩驳论证来表明对话者缺乏关于这些概念的理解(知识E),从而表明他们在相应领域缺乏专家知识(知识T),另一方面直接批驳诗艺和修辞术等在德性教育和政治统治方面具有专家知识的地位。从中期对话录开始,柏拉图更强调纯粹理解在知识概念中的核心位置,这使得实践性甚至手工操作性意味很强的专家知识/技艺(technē)概念的地位降低,而作为对本质或理念的洞见的纯粹理解(epistēmē)取而代之成了知识概念的基本内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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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odruff, P. 1990, “Plato’s early theory of knowledge,” in Companions to Ancient Thought 1: Epistemology,
ed. by S. Everson, Cambridge UP, pp. 60-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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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bservations on Expertise in Plato’sEarly Dialogues
Inthis articlethe author endeavors to observe the concept of expertise presented in Plato’searly dialogues such asCrito,Laches,Ion andGorgias. It is shown that expertise is one of the key concepts in Plato’searly dialogues, and Socrates the character always investigates the problems concerning virtue under the perspective of expertise.Expertise is akind of ability to deal with things in a particular field, to pursue a particular good and provide a particular function (ergon), and it involves theoretical understanding, i.e., the ability to give an account of the nature and the cause of the relevant thing. Accordingto Plato,expert is infallible and authoritative.
来源:《哲学研究》2016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