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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基琉斯的神性与兽性

日期:2021年07月01日 16:25   浏览次数:    作者:陈斯一    编辑:谢文郁

内容提要: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提出,一个在自然本性上不适于城邦生活的存在要么是低于人的野兽,要么是高于人的神,这句话从结构上展开了古希腊文化理解人性的自然秩序图景。在荷马史诗中,阿基琉斯作为英雄的典范是这幅自然秩序图景的承载者:由于体内蕴含强大的神性和兽性,他注定不适于任何人类习俗共同体。如果说《伊利亚特》的核心剧情之一是阿基琉斯(自然)和特洛伊与阿开奥斯阵营(习俗)的悲剧性张力及其最终的和解,那么理解阿基琉斯的神性与兽性,就是理解这部史诗的一个入手点。本文通过对阿基琉斯之身世与勇绩的分析揭示其神性与兽性交织的自然本性,力图把握荷马史诗通过这一英雄人物所展现的深刻的人性洞察。

关键词:荷马史诗阿基琉斯神性兽性自然

中图分类号:文献标识码:文章编号:

基金项目:北京市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编号:17ZXC010)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哲学系,北京1000871


Title:The Divine and Brutish Nature of Achilles

Abstract:Ancient Greek culture understands human nature under the framework of natural order, the structure of which is accurately captured by Aristotle’s famous saying in thePoliticsthat anyone who is by nature unfit for political life is either beyond or below human, either a god or a beast. In Homeric epics, Achilles, the hero par excellence, is the bearer of the whole structure. Possessing both the divine and the brutish nature to the extreme, Achilles is necessarily unfit for any human community. Based on the birth and the aristeia of Achilles, this article offers a detailed analysis of his divine and brutish nature, as a starting point to comprehending the tragic tension between nature and culture inIliad, and Homer’s insight into human existence expressed therein.

Keywords:Homeric epics, Achilles, divinity, bestiality, nature

Author:Siyi Chen, Assistant Professor, Philosophy Department,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China. Email: 13552337161@163.com



一、阿基琉斯与“自然”

女神啊,请歌唱佩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

致命的愤怒,那一怒给阿开奥斯人带来

无数的苦难,把战士的许多健壮英魂

送往冥府,使他们的尸体成为野狗的猎物

和各种飞禽的餐食,从阿特柔斯之子、

人民的国王同神样的阿基琉斯最初在争吵中

分离时开始吧,就这样实现了宙斯的意愿。(《伊利亚特》1)

这七行诗是《伊利亚特》的序言或“序诗”,概括了全诗的主题。《伊利亚特》以阿基琉斯(Achilles)的“愤怒”(μῆνις)开篇,全诗的第一个词μῆνιν极为重要。Μῆνιν是名词μῆνις的宾格,是荷马(Homer)祈求缪斯“歌唱”的直接对象,置于句首表示强调。在荷马史诗用来表达愤怒的诸多词语中,名词μῆνις通常指的是神对人的愤怒或宙斯对其他神的愤怒。在《伊利亚特》中,人作为μῆνις之主体的情况仅出现了四次,而这四次指的都是阿基琉斯的愤怒(1,214,458,459)。同时,阿基琉斯愤怒的后果是带给阿开奥斯人(Achaeans)“苦难”(ἄλγεα),而在荷马史诗的语言中,造成ἄλγεα的通常是神、诅咒或其他超自然力量,阿基琉斯是唯一能够给他人带来ἄλγεα的人(116,532)。事实上,“神的μῆνις导致人的ἄλγεα”是古希腊神话中人神关系的典型模式,也是正义的重要表现方式:神的μῆνις往往是因为人违背了人神秩序,僭越了自己的位置、冒犯了神,而人的ἄλγεα则是神对此的惩罚(Lloyd-Jones 35)。紧跟在序诗之后,荷马讲述了阿伽门农(Agamemnon)因拒绝归还阿波罗(Apollo)祭祀之女而触怒太阳神,导致阿开奥斯军队惨遭瘟疫之罚的故事。在诗文中,阿波罗的愤怒用词是μῆνις,而阿开奥斯人遭受的瘟疫则被概括为ἄλγεα(4,5)。由此可见,序诗将这两个极具标示性的词汇分别用在阿基琉斯和阿开奥斯人身上,目的正是在于将二者的关系类比于神和人的关系,将阿基琉斯的形象塑造为人中之神(Considine 19-20; Watkins 690)。

由于阿基琉斯的愤怒,阿开奥斯人的“尸体成为野狗的猎物和各种飞禽的餐食”。雷德菲尔德(Redfield)指出,这两行诗有两个蹊跷之处:首先,它们给读者呈现了一幅从未在诗歌中出现的场景,也就是说,《伊利亚特》并未出现英雄的尸体为野狗和飞禽所食的情节。其次,“餐食”(δαῖτα)一词通常指人类的宴席,与“猎物”(ἑλώρια)的性质迥异。雷德菲尔德认为,荷马之所以在序诗中提及鸟兽吞食尸体的情节,并且将ἑλώρια和δαῖτα并举,目的是揭示战争如何消融了人性与兽性的界限,展现人与人在战场上的相互征服和杀戮无异于兽类的弱肉强食(Redfield 96, 101, 104)。对此最直白的印证正是阿基琉斯在杀死赫克托尔(Hector)之前对他发出的威胁:“凭你的作为在我的心中激起的怒火,恨不得把你活活剁碎一块块吞下肚……狗群和飞禽会把你全部吞噬干净”(528)。阿基琉斯预言赫克托尔的尸体将同时成为他自己的δαῖτα和鸟兽的ἑλώρια,这个并未执行的威胁与序诗提出的并未实现的预言遥相呼应,通过暗示人与人同类相食的野蛮行径来暴露阿基琉斯身上的兽性。

在《伊利亚特》中,所有的英雄都具有神的血统,所有的英雄也都在战斗中暴露出野兽般的噬血和残酷。事实上,英雄的神性与兽性是一体两面的,二者从不同的方向展现了英雄体内蕴含的超出安顿人性的习俗政治世界的自然力量。在这一点上,就连赫克托尔也不例外。虽然赫克托尔在通常情况下非常敬畏神明,并且重视善待对手尸体的礼仪,然而,正是在他鲜有地表现出渴望神性血统的坦露中,他也向对手发出了宣泄自身兽性的威胁,印证了神性和兽性的如影随形:“犹如我一向希望自己能是鸣雷神宙斯的儿子,天后赫拉所生,受人敬重如同雅典娜和福波斯·阿波罗,我也这样深信阿尔戈斯人将遭不幸,你也会死在他们中间,倘若你胆敢对抗我的长枪,不怕嫩肉被撕碎。那时你将倒在阿开奥斯人的船边,用你的肥肉喂饱特洛伊的恶狗和鸟群”(324)。

在所有的英雄中,阿基琉斯具有最高程度的自然卓越,这一点尤其鲜明地体现为:超乎常人的神性和兽性同时存在于他的体内。亚里士多德(Aristotle)认为,天性不适于城邦生活的存在要么是低于人的野兽,要么是高于人的神,而阿基琉斯正是这样的存在——他的天性不适于任何政治共同体,他的神性和兽性从两个方向超越了安顿人性的习俗世界,从而打开了这个世界所居其中的更为广阔的自然秩序。正如雷德菲尔德所言,“序诗告诉我们,《伊利亚特》将会探索人、兽、神之间的关系”(Redfield 110)。这个探索者就是阿基琉斯。

二、阿基琉斯的神性

要更加充分地理解阿基琉斯的神性,我们应该从他的身世谈起。阿基琉斯是色萨利国王佩琉斯(Peleus, King of Thessaly)和海洋女神忒提斯(Thetis)的儿子,而佩琉斯的祖父是宙斯(Zeus)。虽然阿基琉斯对自己的父系血脉颇为自豪,但是他毕竟只是宙斯的曾孙,这在英雄当中并不算出众,比如萨尔佩冬(Sarpedon)就是宙斯的儿子。不过,通过女神母亲忒提斯,阿基琉斯其实与宙斯甚至整个奥林匹亚诸神秩序有着超乎寻常的关系,可以说,忒提斯才是阿基琉斯身上神性的源泉。与奥林匹亚诸神相比,忒提斯虽然是一个处于边缘地位的小神,但是在整个古希腊神话体系中,她是一位身世古老且拥有非凡能力的神,在某些流传至今的文献中,她甚至被当作“宇宙的生成本原”,具有“原始而神圣的创造力”(Slatkin 13-14)。更重要的是,忒提斯具有救助其他神明的能力:荷马在《伊利亚特》中提及她曾经救助过宙斯、狄奥尼索斯(Dionysus)、工匠神赫菲斯托斯(Hephaestus)。基于对这些段落的分析,斯拉特金(Slatkin)总结道:“虽然在《伊利亚特》的范围之内,宙斯是终极的保护者,但是此处诗歌似乎指涉着另一种宇宙论关系”,也就是一个更为古老的以忒提斯为至高的护佑力量的神话体系(Slatkin 10)。

忒提斯强大的自然力量对于我们理解阿基琉斯的神性特质极为重要。大体而言,古希腊神谱经历了以乌拉诺斯(Uranus)为首的自然神、以克洛诺斯(Cronus)为首的巨人神或泰坦神(Titans)、以宙斯为首的奥林匹亚诸神这三个“朝代”的更迭,整个更迭的过程呈现出从自然神系到人文神系的过渡。以天空之神乌拉诺斯、大地之神盖亚(Gaia)为代表的第一代神在很大程度上是自然力量的象征,二者生育了泰坦神,包括与时间、农业、丰收相关的克洛诺斯及其妻子第二任神后地母神瑞亚(Rhea)、被荷马称作众神始祖的大洋神欧申纳斯(Oceanus)、秩序和正义女神忒弥斯(Themis)、缪斯之母记忆女神谟涅摩绪涅(Mnemosyne)等,这些泰坦神的族群呈现出自然要素和人性要素的混杂。到了宙斯这一代,奥林匹亚诸神已经在整体上高度人文化了,其代表是雷神宙斯、神后赫拉(Hera)、智慧女神雅典娜(Athena)、太阳神阿波罗、海神波塞冬(Poseidon)、战神阿瑞斯(Ares)等,这些神的外形与性情都与人类无异,只是智慧更高、力量更强、容貌更美、永生不死。与最终取得统治地位的奥林匹亚诸神相比,忒提斯的世系属于更加古老的自然神,她是被称为“长者”的海神涅柔斯(Nereus)和海洋女神多丽斯(Doris)的女儿,而涅柔斯是古海神蓬托斯(Pontus)和大地之神盖亚的长子。忒提斯所代表的更为原始的自然力量与宙斯缔造的高度政治化的诸神秩序形成强烈的张力,这集中体现为,忒提斯不仅拥有救助神明、特别是救助宙斯的力量,而且拥有摧毁宙斯主权的潜能。事实上,正是这一足以颠覆整个奥林匹亚秩序的潜能蕴藏着阿基琉斯身世的秘密。

我们能够通过品达(Pindar)的《伊思特米颂歌·八》(Isthmian8)和埃斯库罗斯(Aeschylus)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 Bound)了解有关阿基琉斯身世的故事:宙斯与波塞冬曾经争相追求忒提斯,后因得知关于忒提斯的预言——海洋女神的儿子注定将胜过他的父亲,两位神明放弃了忒提斯,将她嫁给佩琉斯,生下了阿基琉斯。在埃斯库罗斯的悲剧中,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知道宙斯与忒提斯结合的后果将是宙斯的覆灭:“他将受损,得之于将来的婚姻……她将生养一子,比他父亲强健”(《被缚的普罗米修斯》225)。而在品达的诗篇中,秩序和正义女神忒弥斯将关于忒提斯的预言告诉了宙斯和波塞冬,并且建议他们将忒提斯下嫁给虔敬的凡人佩琉斯,让她生出一个力量如战神、迅捷如闪电的儿子,再让她看着这个儿子年纪轻轻就战死沙场。接着,品达讲述了阿基琉斯的光辉事迹,盛赞他的荣耀,似乎诗人的传颂正是对于阿基琉斯的英年早逝和忒提斯的丧子之痛的补偿(Pindar: Olympian Odes, Pythian Odes202-215)。

在古希腊神话体系中,“儿子推翻父亲”是神界主权更迭的通则,克洛诺斯推翻其父乌拉诺斯成为第二代主神,宙斯推翻其父克洛诺斯成为第三代主神。从某种意义上讲,主神的更迭模式是用神话的语言折射出超群个体与既定秩序之间的永恒张力(古希腊文明对于这种张力有着深刻的认知):前者总是要推翻后者,缔造新的秩序。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奥林匹亚诸神最终完成了古希腊神谱的人性化过程,也终结了“儿子取代父亲”的轮回,形成了以宙斯为首的永恒稳固的宇宙论秩序。作为原始自然力量的神圣承载者,忒提斯是奥林匹亚秩序的最大威胁,一旦她与宙斯结合,所生之子将推翻宙斯,成为新一代主神,从而再次开启父子相争、主神更迭的循环。宙斯听从秩序的守护者忒弥斯的建议,将忒提斯下嫁给凡间的佩琉斯,从而化解了奥林匹亚秩序的危机,而这一安排的后果便是,原本能够成为新一代主神的忒提斯之子,最终成了虽然拥有最高神性,但还是和所有人一样必死,而且比特洛伊战场上的所有其他英雄都更加短命的阿基琉斯。斯拉特金精辟地指出,“宙斯主权的代价是阿基琉斯的死”,进一步讲,由于宙斯主权所象征的是整个宇宙的神圣秩序,而阿基琉斯代表着人性所能企及的最高境界,因此,阿基琉斯身世的深层意义在于:“宇宙论平衡的维护要以人类的必死性为代价”(Slatkin 21-22)。

正因为如此,忒提斯在《伊利亚特》中的另一个作用(实际上,这是她在这部史诗中的主要作用),就是通过她的不断悲叹来强调阿基琉斯的必死性。尤其重要的是,虽然阿基琉斯在恳请忒提斯替他向宙斯祈求的时候特意提到了她救助宙斯的往事,但是忒提斯在向宙斯祈求的时候却不谈此事,而是强调阿基琉斯的短命,这无疑是因为,阿基琉斯的短命才是宙斯欠忒提斯的最大一笔债。阿基琉斯的“短命”(μινυνθάδιος)是《伊利亚特》的重要主题,相比于“史诗诗系”(Epic Cycle)的其他作品中部分英雄最终获得不朽的情节,荷马的独创性就在于决定性地排除了英雄永生的可能性,正是荷马对于英雄必死性的强调使得《伊利亚特》成为一部真正关于人性的诗歌。正如阿基琉斯这一形象是通过凸显英雄身上高于和低于人性的自然力量来展现人性的面貌,反过来讲,强调阿基琉斯的必死性的真正效果,是从人性的根本界限出发强化他的神性。在所有英雄中,唯有阿基琉斯被明确赋予了在默默无闻的长寿和辉煌荣耀的短命之间做选择的机会(210),而他之所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就是因为生命的长短对他来说是没有任何分别的。阿基琉斯对于死亡之于生命的意义有着异于常人的清醒认知,同时他也丝毫不畏惧死亡,这正是“人之神性”的展现。如果说神的神性在于摆脱了死亡,那么人的神性就在于能够直面无法摆脱的死亡。

三、阿基琉斯的兽性

阿基琉斯的身世决定了他的神性渊源,而他的兽性则更多暴露在战场上。直到史诗的最后几卷,我们才见到战斗中的阿基琉斯——荣誉受损导致他一开始就退出战场,最终是朋友帕托克鲁斯(Patroclus)的死令他返回;返回战场的阿基琉斯怀着强烈的复仇欲,将自己的神性力量毫无保留地灌注给了冷酷无情的杀戮。

在刚夺回帕托克鲁斯的尸体之后,“阿开奥斯人整夜为帕托克鲁斯哀悼哭泣。他们中间佩琉斯之子率先恸哭,把习惯于杀人的双手放在同伴胸前,发出声声长叹,有如美鬃猛狮,猎鹿人在丛林中偷走了它的幼仔,待它回来为时已晚,长吁不止,它在山谷间攀援寻觅猎人的踪迹,心怀强烈的怒火(χόλος),一心要找到恶敌”(445)。此处,阿基琉斯被比作失去了幼仔的狮子,而在第九卷,阿基琉斯曾把自己比母鸟,把阿伽门农和阿开奥斯人比作雏鸟:“我心里遭受很大的痛苦,舍命作战,对我却没有一点好处。有如一只鸟给羽毛未丰的小雏衔来它能弄到的可吃的东西,自己却遭不幸”(207)。这两处比喻都旨在形容阿基琉斯的愤怒:对他来说,阿伽门农和阿开奥斯人像是不知感恩母鸟的雏鸟,而赫克托尔和特洛伊人(Trojans)则有如偷取狮子幼仔的猎人。阿基琉斯的前一种愤怒是对于统帅的不义和共同体失序的谴责,后一种愤怒则是对敌人的血海深仇。我们已经指出,荷马通过对于名词μῆνις的运用暗示前一种愤怒体现了阿基琉斯的神性,这种愤怒接近父神宙斯对他的子女的愤怒,因而被比作母鸟对雏鸟的愤怒;相比之下,后一种愤怒(χόλος,而非μῆνις)带着强烈的兽性色彩,是狮子对猎人的愤怒。

在阿基琉斯决心返回战场之后,种种迹象表明他已经进入了某种非人的状态:他声称不仅要杀死赫克托尔为朋友复仇,而且要在帕托克鲁斯的火葬堆前“砍杀十二个显贵的特洛伊青年”给朋友送葬(446)。他与阿伽门农握手言和,但是已经丝毫不在意荣誉的补偿,至于他所喜爱的布里塞伊斯(Briseis),他甚至说“愿当初攻破吕尔涅索斯挑选战利品时,阿尔忒弥斯便用箭把她射死在船边”(459)。此外,阿基琉斯在重返战场之前还拒绝吃喝,并且对好心劝他的奥德修斯(Odysseus)说:“我现在心中想的不是进食和渴饮,而是杀戮、流血和人们的沉重吟叹”,荷马也以叙述者的口吻讲道:“想要安慰他的心灵,只有投进血战的大口”,最终,“雅典娜把琼浆和甜美的玉液灌进阿基琉斯的胸膛,免得难忍的饥饿袭进他的膝头”——须知,琼浆和玉液是神的食物(464-469)。在奔赴战场之前,阿基琉斯甚至与自己的战马对话,后者预言他的死,他愤怒地回复道:“这无需你牵挂!我自己清楚地知道我注定要死在这里,远离自己的父母,但只要那些特洛伊人还没有被杀够,我便绝不会停止作战”(472)。

在战斗重新打响之后,阿基琉斯几乎凭一己之力击败了整支特洛伊军队。从第二十卷开始的阿基琉斯之“勇绩”(ἀριστεία)是全诗在战斗情节方面的最高潮,“荷马从头至尾铺展开阿基琉斯灵魂中的全部恐怖,将他浸于噬血的行动之中,这些行动令所有此前的战斗场景显得大大逊色”(Whitman 206)。在波塞冬和阿波罗先后将埃涅阿斯(Aeneas)和赫克托尔从阿基琉斯的枪下救走之后,阿基琉斯开始了他的杀戮。他首先杀死了某位女河神之子,“阿开奥斯人的战车轮子把伊菲提昂的尸体碾碎”(488)。接着,在一连杀死了好几个特洛伊战士之后,阿基琉斯再次遭遇赫克托尔,双方展开对战,阿波罗用迷雾保护赫克托尔,“神样的捷足阿基琉斯三次举着铜枪猛冲上去,却三次戳着空虚的迷雾。阿基琉斯神灵一般地发起第四次冲击,喊叫着说出有翼飞翔的可怖的话语:‘你这条狗,又逃过了死亡……福波斯·阿波罗又一次救了你’”(490)。这个段落非常重要。在此前的战斗情节中,狄奥墨得斯(Diomedes)和帕托克鲁斯都以相似的方式遭遇过阿波罗。在第五卷,狄奥墨得斯进攻受阿波罗保护的埃涅阿斯;在第十六卷,帕托克鲁斯先是冲击受阿波罗保护的特洛伊城墙,然后冲杀特洛伊军队。在狄奥墨得斯的和帕托克鲁斯的第一次三连击未果之后,两人都因为“神灵一般地”(δαίμονι ἶσος)发起第四次进攻而遭到阿波罗警告,太阳神“发出可怖的吼声(δεινά)”,提醒对方“永生的神明和地上行走的凡人在种族上不相同”、“特洛伊城并未注定毁于你的枪下”。两位英雄都听从了警告,立刻后退,“避开了远射神阿波罗的愤怒”(μῆνιν)(118,399)。然而,在帕托克鲁斯稍后以同样的方式冲杀特洛伊军队时,阿波罗并未在他三次进攻之后给予警告,帕托克鲁斯于是完成了第四次“神灵一般”的进攻,僭越了荷马反复提示的某种神秘的规则,导致他“生命的极限来临”,很快就被阿波罗、欧福尔波斯(Euphorbos)和赫克托尔合力杀死(402)。阿基琉斯返回战场之后很快便遇到了完全相同的情况,然而,他一连发动了四次进攻,虽然未能伤害受阿波罗保护的赫克托尔,但是既没有收到任何警告,自己也毫发无损。更重要的是,在他发起第四次“神灵一般”的进攻时,是阿基琉斯自己而非阿波罗喊出了“可怖的话语”(δεινά)。由此可见,第二十卷的阿基琉斯已经突破了英雄不可连续四次挑战阿波罗以及不可像“神灵一般”作战的铁律。接下来,阿基琉斯继续将“神灵一般”的战斗力投入于更多的杀戮,直到这一卷在整部史诗到目前为止最为血腥和残酷的场面中结束:“阿基琉斯就这样神灵一般地挥舞长枪,到处追杀,鲜血淌遍黑色的泥土。有如一个农夫驾着宽额公牛,在平整的谷场上给雪白的大麦脱粒,麦粒迅速被哞叫的公牛用蹄踩下,高傲的阿基琉斯的那两匹单蹄马也这样,不断踩踏横躺的尸体和盾牌,整条车轴和四周的护栏从下面溅满血,由急促的马蹄和飞旋的车轮纷纷扬起”(491-492)。

阿基琉斯可怕的“勇绩”并未止于这幅画面。在第二十一卷的开头,他将退至克珊托斯(Xanthus)河口的大批特洛伊人截成两段,把其中一段从平原赶向城墙,把另一段全部赶入河中,自己手持长剑“神灵一般地冲过去……凶狠地左右砍杀……鲜血染红了水流……从河中挑出十二个青年把他们活捉,为墨诺提奥斯之子帕托克鲁斯之死作抵偿……他把俘虏交给同伴们送往空心船,自己急切地冲回去继续勇猛砍杀”(493-494)。接着,阿基琉斯先后杀死了吕卡昂(Lycaon)和阿斯特罗帕奥斯(Asteropaeus)。在杀死吕卡昂之后,“阿基琉斯抓住一只脚把他扔进河里”,让鱼群“吞噬吕卡昂光亮的嫩肉”(497)。紧接着,阿基琉斯又杀死阿斯特罗帕奥斯,把他的尸体仍在沙滩上,任凭“鳗鲡和鱼群围绕着他的尸体忙碌,啄食他的嫩肉,吞噬他的肝脏”(500)。重返战场的阿基琉斯对敌人的尸体缺乏丝毫的尊重,这与他此前的表现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不仅任凭马车践踏敌人的尸体,而且让吕卡昂和阿斯特罗帕奥斯的尸体被鱼鳗吞食,这是整部史诗中尸体被动物吞食的唯一实例。我们已经指出,史诗开头提到的“尸体成为野狗的猎物和各种飞禽的餐食”的场景在《伊利亚特》中从未成为现实——虽然双方英雄时常相互威胁要将对方的尸体交给鸟兽吞食,但是没有人真正付诸行动。如果说荷马反复提及这种威胁的用意在于揭示战争的残酷和英雄在战斗中暴露的兽性,那么阿基琉斯将吕卡昂和阿斯特罗帕奥斯的尸体交给鱼鳗吞食的举动,就毫无疑问地展现了他超乎寻常的兽性(Segal 30-32)。

四、张力与和解

吕卡昂和阿斯特罗帕奥斯只是阿基琉斯扔进河里的大量尸体中的两例,这种严重的污染激怒了河神:“汹涌的河神气愤,化作凡人从旋涡深处对他这样说:‘阿基琉斯,你比所有的凡人都强大,但暴虐(αἴσυλα)也超过他们……我的可爱的河道充塞了无数尸体,我已无法让河水流往神圣的大海,尸体堵塞了去路,你却还在继续诛杀。住手吧,军队的首领,这场面使我惶栗’”(500)。阿基琉斯并未听从,反而“跃身离岸,跳进河心”,试图与河神一较高下。荷马在这里安排了一段在《伊利亚特》中独一无二的战斗情节:河神以水的形态与阿基琉斯交战,“掀起巨浪扑来,喧嚣着鼓起所有急流滚滚席卷……翻起层层黑浪,向神样的阿基琉斯涌来”(501)。在荷马史诗中,英雄与神明之间的对抗并不少见,狄奥墨得斯甚至打败了战神阿瑞斯。与这些奥林匹亚诸神相比,阿基琉斯的对手河神看似不起眼,但是和他母亲忒提斯一样,河神也属于更加古老的自然神系,这一点集中体现为,虽然河神在同阿基琉斯对话时化作人形,但是在战斗时,他并未化作手持长枪或刀剑的战士,而是保持河水的自然之体,以急流和巨浪为武器。如果说狄奥墨得斯与阿瑞斯的对抗是凡间战士与神界战士之间的较量,那么阿基琉斯与河神的对抗就是人与自然的斗争。由于这场斗争源自于阿基琉斯过度的暴虐之举对于自然神灵的触犯,我们不妨认为,河神的形象其实是阿基琉斯体内某种被彻底释放的自然力量的外化象征,而阿基琉斯被河神逼入绝境的时刻其实暴露了他自身蕴含的自然力量的失衡。

在危机之中,阿基琉斯求助于奥林匹亚诸神,雅典娜和波塞冬立即前来援助,最终,赫拉命令工匠神赫菲斯托斯送来烈火,“焚尽了被阿基琉斯杀死的无数尸体,把整个平原烤干,闪光的洪水被抑阻”(505)。赫菲斯托斯战胜河神的方式是利用火来对抗水,这显然是技艺征服自然的象征;荷马也先后两次提及“足智多谋”的赫菲斯托斯用烈火烧沸了河水,吓退了啄食尸体的鱼群和鳗鲡,逼得河神投降。在第二十一卷前半部分的战斗中,阿基琉斯失去节制的兽性和逾越界限的暴虐引发了更加原始的自然力量的报复(其象征为水),直到代表技艺和秩序的奥林匹亚诸神(其象征为火)出面才恢复了自然与人性在整个战局以及阿基琉斯内心中的平衡(Whitman 139-141)。在此后的战斗中,阿基琉斯再也没有像刚出战时那样噬血和残酷。虽然在最终杀死赫克托尔之后,他将尸体系在战车后面,绕着特洛伊城拖行,但是这种凌辱尸体的方式不再带有兽性的意象。事实上,拖拽赫克托尔的尸体既宣泄了阿基琉斯的仇恨,同时也是出于战略的考虑:“现在让我们全副武装绕城行进,看看特洛伊人怎样想,有什么打算,他们是见赫克托尔被杀死放弃高城,还是没有赫克托尔也仍要继续作战”(530)。

阿基琉斯带着至高的神性来到特洛伊战场,在命运的捉弄下经受了常人不可及的愤怒和悲痛,暴露出至深的兽性,释放出可怕的自然力量,最终在神的干涉下趋于平缓。在很大程度上,《伊利亚特》随后的剧情是这一平缓趋势的逐渐展开,这尤其体现为最后两卷的主题:和解。阿基琉斯不仅与所有阿开奥斯人达成和解(第二十三卷,阿基琉斯主持帕托克鲁斯的葬礼),还与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Priams)达成和解(第二十四卷,阿基琉斯归还赫克托尔的尸体),而最重要的是,阿基琉斯终于与他自己的秉性和命运达成和解,从而在全新的层面回归了人性。在对神性和兽性之“自然”力量的悲剧性探索中,英雄阿基琉斯展开了古希腊人性观念的整全谱系,在这个意义上,他是荷马史诗为古希腊文明创设的人性之理念或范式。也正因为如此,阿基琉斯才不不仅仅是神灵和猛兽,也是一个完整而真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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