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爱欲(ἔρος)是柏拉图主义哲学一再讨论的主题,作为一位新柏拉图主义者的普罗提诺也概莫能外。本文分四方面论述普罗提诺的“论爱欲”(Περὶ Ἔρωτος)一文:(1)普罗提诺虽然以柏拉图的《会饮篇》为文本基础,然而他关于“爱欲”(ἔρος)的论述是一个独立的叙事。(2)爱欲与可理知世界的关系,爱欲存在于可理知世界但不等同于理智本体。(3)爱欲的理智性影像与感知觉实现活动的关系。(4)爱欲作为“渴望”(κινουμένοις)的精神形式与未规定性(ἔχουσα)的关系。
关键词:爱欲(love)渴望(desire)未规定性(indefiniteness)
作者简介:石敏敏,博士,浙江工商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
爱欲是希腊哲学一再讨论的思想主题,尤为柏拉图主义者钟爱。作为新柏拉图主义者,普罗提诺也是如此。他的“论爱欲”一文以柏拉图《会饮篇》为文本基础,然而其所有关于《会饮篇》的援引并非意在深究柏拉图的本意,也不遵循甚至可以说远离柏拉图爱欲思想的语词逻辑。普罗提诺确实使用了柏拉图《会饮篇》如“匮乏神”和“丰收神”等众多隐喻,但他有关爱欲的阐释却布满隐修主义精神。普罗提诺既没有象《会饮篇》那样把爱欲(ἔρος)运用于审美,也没有用于柏拉图所偏爱的城邦政治和德性伦理。普罗提诺的爱欲阐释主要围绕隐修观念,他发展的是一种灵修哲学的生活方式。
《会饮篇》颂扬“爱神”,思考作为纯形式的“至美”,还透过阿尔基比亚德有关苏格拉底的颂词,赞颂爱欲与智慧的关系,彰显哲学的理性之美。普罗提诺的爱欲观念则既无关于审美,也无关于智慧,他探讨的是单纯本体意义上的匮乏。如果说柏拉图透过爱神的颂词展现理性阶梯、秩序和形式之美,普罗提诺所要诠释的爱欲却是始终与匮乏相关的活动,一种趋向下界的主导性意志,致使灵魂离开理智性存在。在这个意义上,普罗提诺引用柏拉图论述的爱欲与柏拉图《会饮篇》的主题处在相反方向。柏拉图的爱神既丰富又匮乏,其匮乏性却成为灵魂趋向上界的动力,普罗提诺确实也保留了柏拉图爱欲观念的某些特性,把爱欲用于可理知世界,旨在展示的却是爱欲的理智性幻像。
本篇论文试图透过讨论普罗提诺的爱欲观念,展现古代晚期希腊哲学活动的精神旨趣。普罗提诺处处运用柏拉图对话文本,然而其所内含的诠释有异于柏拉图哲学的古典精神,显示着古代晚期西方哲学精神的不同走向。
一
普罗提诺的“论爱欲”一文撷取了《会饮篇》的某些文本,[1]主要采用了《会饮篇》波瓦提和帕兰提的经典隐喻。然而普罗提诺关于波瓦提和帕兰提的阐释没有受限于柏拉图思想框架,甚至可以说与《会饮篇》几乎无关。《会饮篇》这样讲述爱神爱若斯的降生:智慧女神梅蒂的儿子丰富神波瓦提出席庆祝阿佛洛狄忒降生的诸神聚会,宴会结束时匮乏神帕兰提来到智慧女神门前作节日的例行乞讨,波瓦提多喝了几杯琼浆沉沉地睡在宙斯的花园。帕兰提的匮乏本性使她渴望与帕瓦提结合,与沉醉的波瓦提同睡怀下了爱若斯。爱若斯生性俊美,投胎于阿佛洛狄忒的生日并成为阿佛洛狄忒的随从。[2]跟随《会饮篇》这些文字,普罗提诺先是指出波瓦提和帕兰提于阿佛洛狄忒的生日宴会在宙斯的花园怀下了爱若斯,接着完全聚焦于爱若斯的匮乏本性解释柏拉图这个隐喻的复杂意思。
普罗提诺有关爱欲的论述完全是一个独立的叙事。普罗提诺一方面追随《会饮篇》认为波瓦提和波兰提的结合发生在阿佛洛狄忒的生日宴会之后,这恐怕是普罗提诺和《会饮篇》的唯一联系;另一方面,普罗提诺丝毫未提及柏拉图重点谈论的波瓦提和波兰提的孩子爱神,《会饮篇》的爱神甚至没有出现在普罗提诺的“论爱欲”一文,普罗提诺也不关心苏格拉底颂扬的爱神的德性力量。普罗提诺所讨论的爱欲类似于阿里斯托芬所颂扬的阿佛洛狄忒。如果说柏拉图所颂扬的爱神是波瓦提和波兰提的孩子爱若斯的话,普罗提诺讨论的却是阿里斯托芬的阿佛洛狄忒。普罗提诺虽然开始于柏拉图有关波瓦提和波兰提的讲述,却把爱欲(ἔρος)嫁接在阿里斯托芬的阿佛洛狄忒形像中。普罗提诺还采用柏拉图《会饮篇》另外一位颂扬者包萨尼亚的观点,认为存在两个阿佛洛狄忒即天上的和地上的阿佛洛狄忒。柏拉图显然没有采用包萨尼亚的观点,苏格拉底在描述灵魂的上升活动时没有使用阿佛洛狄忒的形像,阿里基比亚德所颂扬的爱若斯是苏格拉底,因此柏拉图所谓的爱神或者说“灵”不可能是阿佛洛狄忒,而应是哲学之神苏格拉底。普罗提诺却把爱神接续在阿里斯托芬以及某种程度的包萨尼亚的阿佛洛狄忒形像之上,认为阿佛洛狄忒才是大全宇宙的“诸灵”。[3]普罗提诺虽然偶尔也用神称呼阿佛洛狄忒,例如他说,“属于高级灵魂的爱欲(ἔρος)是一个神(θεὸς),它使灵魂始终与至善(άγθου)联结,而混合灵魂的爱(τῆς μεμιγμένης)只是一个灵(δαίμον)。[4]普罗提诺通常称理智为神(θεὸς),但当他称灵魂的高级部分即灵魂的可理知世界也存在爱欲并引导灵魂凝视至善时,他并不是真的称爱欲为理智,而是认为灵魂的可理知世界的较低实在性。然而《会饮篇》在讨论智慧对灵魂的引导时,柏拉图把理性、爱和美的关系作为他关于爱神的主要颂词。[5]普罗提诺确实透过隐喻与柏拉图《会饮篇》主题维持着某种关系,但是他称灵魂的高级部分是爱欲而不是以理性的范畴确认其存在性,则表明其所谓的灵魂的可理知世界是一个不同观念。普罗提诺“宙斯的花园(καἶποςΔιὸς)”的隐喻进一步显明他与柏拉图关于可理知世界观念的差别,这也是他主要用灵(δαίμον)而非神(θεὸς)称呼阿佛洛狄忒的原因。
“宙斯的花园”(καἶποςΔιὸς)是普罗提诺爱欲观念的另一个重要隐喻。“宙斯的花园”的“宙斯”是“谁”?宙斯当然不是灵魂,因为普罗提诺已经用阿佛洛狄忒隐喻灵魂。柏拉图曾称宙斯为“伟大的首领”,普罗提诺也认为“伟大的首领”宙斯是理智,因为柏拉图《斐利布篇》称宙斯有“君王的灵魂(βασιλικὴν μὲν ψυχὴν)和君王的理智(βασιλικὸν δὲ νοῦν)”。“君王”包含“原因”的意思,因此宙斯位于“理智层次(τὸν νοῦν)”。[6]有鉴于此,“波瓦提和波兰提在阿佛洛狄忒的生日宴会上发生结合的活动”包含了丰富的含义:理智和灵魂两本体之间的重要关联是在理智世界中波兰提和帕瓦提的结合活动;受爱欲进入可理知世界的影响灵魂的理智向下运动,然而理智就其本体而言是趋向至善的。由于普罗提诺把阿佛洛狄忒称为灵魂,由于灵魂的高级部分在可理知世界,作为灵魂高级部分的爱欲与理智虽然都是本体性存在却是两种不同的力量。帕瓦提和波兰提的爱欲来自于阿佛洛狄忒的生日宴会,由于阿佛洛狄忒是灵魂本体,其高级部分只是出于对理智的爱欲而非理智实在,因此爱欲本身是匮乏的,它虽然有着阿佛洛特忒的本体性,然而其本体性并非理智本体的实在性。爱欲只是把理智性作为属性拥有而不是作为其自身本身拥有,因此爱欲不是神而是灵。[7]
帕兰提和波瓦提又分别隐喻什么呢?帕兰提是丰富神,波瓦提是匮乏神。[8]柏拉图说“波瓦提喝琼浆醉了,因为那时还没有酒”,普罗提诺则解释说爱生成于感觉世界出现之前(ὡς πρὸ τοῦ αἰσθητοῦ τοῦἜρωτος);与波瓦提结合(μετεχούσης)的确实是一个可理知本性(φύσεως νοητοῦ),他们确实也是在可理知世界中合一,[9]然而问题是“帕兰提醉了(κἦπος)”。爱欲具有理知属性,就此而言它存在于感觉世界之先,然而“帕兰提醉了”意味着帕兰提不是理智本体自身。爱欲的理智性不是理智的理智性,而是阿佛洛狄忒的理智性。帕兰提和波瓦提的结合发生在阿佛洛狄忒的生日宴会,意味着波瓦提和帕兰提的结合以阿佛洛狄忒为前提,身体的结合以阿佛洛狄忒的理智性为前提,[10]爱欲的理智性虽然也有聚集为一的力量,其指向活动却始终包含匮乏,其结合力量不能够使波瓦提上升至可理知世界。
因此爱欲既具有理知性又具有感觉性,然而爱欲的理智性不等同于理智本体自身,它只是理智属性而不是理智的本体自身。爱欲是灵,可理知世界的本体性存在者才是普罗提诺所谓的神,“最好不要把可理知世界中的存在者称为灵,即使那里有灵的理念,而要称之为神。”[11]什么是灵与神的区别呢?“我们论到和想到诸神时,认为他们没有情感或情欲,但我们认为诸灵有情感和情欲(Τὸ μὲν δὴ θεῶν ἀπαθὲς λέγομεν καὶ νομίζομεν γένος);我们说诸灵永远位于诸神之后,已经倾向于我们,处在我们人类和诸神之间(δαίμοσι δὲ προστίθεμεν)。[12]灵与神的区别在于情欲,神没有情欲但灵具有。可理知世界内含普罗提诺所谓诸神的个体性理念,它们完全合理智地存在且没有情感和情欲;灵则位于人类和诸神之间,它虽然有诸神的理智性却倾向于感觉性生命物。人作为有生命的存在即普罗提诺所谓的身体和灵魂的复合物,是身体的质料属性与理智的尺度属性的结合。天上的阿佛洛狄忒“无母”,因为“它本身毫无混合、永恒纯粹”,[13]地上的阿佛洛狄忒却沾染了质料,就是所谓的爱欲之灵。[14]爱欲作为混合性力量,其所内含的理智与其所倾向的情绪混合为包含匮乏的生命。
二
普罗提诺的爱欲观念重要讨论匮乏的本体性及其造成的灵魂下堕。《会饮篇》讨论匮乏问题,柏拉图借狄欧提玛之囗说,“我以为我所爱的人并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除非他把好的都看成是属于自己的,把坏的都看成不属于他自己的。所以人所爱的都只是好的。”[15]爱神是匮乏的,因为他所爱的对象和对象的属性都不属于他自身,所欲求的也不来自其自身,所寻求的善也不属于他自身。然而柏拉图式爱神仍然是善的,这是由于爱神所爱的事物是善的,他向着善欲求意味着其欲求是善的。普罗提诺谈论的爱欲不仅自身匮乏而且其低级部分所寻求的也是匮乏,它寻求的既不是源自其自身的善也不是从他物而来的善,它从外部事物尤其是质料性因素中寻求善,爱欲本身的匮乏以及它所寻求的匮乏造成恶。爱欲虽然具有理智性,其理智性却服从于低级欲求。那么“他们为何没有保持毫无情欲(ἀπαθεῖς)的状态,为何要降低本性(κατέβησαν τῇ φύσει),来到较低层次(χεῖρον)呢?”[16]所谓降低本性和下降到较低层次,是指爱神不是作为神下降到受造界,他的下降不是与受造物的善结合,而是与其匮乏结合,其本有的匮乏及其所欲求的受造物的匮乏使其更加匮乏。在柏拉图看来,爱神永远为善且不处身于恶,因为爱神虽然匮乏但他仍然是善,柏拉图称爱神的匮乏为神圣的贫穷。[17]普罗提诺却认为灵魂之所以落入恶中源于其高级部分没有保持毫无情欲状态并且不断沾染情欲。爱欲就其作为爱欲而言,其本性就是情欲。所谓的无情欲的爱神是单纯理智之爱,所谓的爱欲则是始终与情欲相关的爱,其理智属性始终混合着情欲的冲动。
情欲又是如何渗入理智并造成灵魂的爱欲的呢?柏拉图认为理性与情绪可以分离,爱神的神圣贫穷是理智不混杂任何情绪的结合活动,爱神的灵性匮乏[18]是出于渴望“成神”的爱欲,寻求的是理智或者智慧,爱欲的神圣渴望使其情欲受理智规定。然而普罗提诺从情绪讨论爱欲,从爱欲、情绪与理智的不分离性讨论爱欲的理智性幻像,灵魂渴望受造物的活动本身就是让爱欲受外部事物的无限性引导。所有的欲爱都是虚无之爱,不存在所谓神圣的贫穷。在普罗提诺看来,柏拉图《会饮篇》的灵魂爱欲涉及如下两个主题:爱欲是灵魂里面的情绪(παθός)和爱欲是灵(δαίμον)[19],并且爱神之欲求不朽始终与其下界的实现活动有关。灵魂下界的爱欲活动所借助的力量主要是情绪,情绪构成灵魂下界自由意志活动的基本形式。情绪既是已经显明出来的各种具体的身体表达例如快乐(ἡδοναι)和悲伤(λῦπαι)、恐惧(φόβοι)和自信、欲望(έπιθυμίαι)、厌恶(άποστροφαί)和痛苦(άλγεῖν)等,[20]也可以是灵魂借助意志冲动所呈现出来的爱欲,它们透过渴望(κινουμένοις)呈现为灵魂对于身体的爱情。
普罗提诺比较细致地讨论了爱的渴望(κινουμένοις)与爱欲的关系:所有渴望都是对规定的寻求。当哲学家们说事物趋向于善时,实际上是在说事物总是趋于某种规定性,因此灵魂渴求某种规定性也就是欲求该事物的善。灵魂对于某事物的善和美的爱欲,也是成为该事物的爱欲。渴望与爱欲直接相关。灵魂的爱欲由于与具体事物的规定性之间存在密切关系,它们就不是单纯概念和可理知存在间的关系,它主要是为了满足灵魂及身体的感知觉。“如果我们喜爱某物(Ὅτῳ δέ τις ἄγαται),与它相近(ἐστι συγγενής),那么对它的影像也会产生亲密感(τούτου ὠκείωται καὶ πρὸς τὰς εἰκόνας)。如果人们拒斥这种原因,就无法解释为何会产生爱的情感,无法解释如何产生爱,甚至无法说清那些以交配为目的的配偶之爱。他们当然想要在美中创造,因为自然若是想要创造美的事物,却又想在丑里创造,那岂不荒谬?可以肯定,那些渴望(κινουμένοις)在世俗怀胎生育的人,满足于拥有这个世界的美(καλὸν ἔχειν),也就是显现在影像(εἰκόσι)和身体(σώμασιν)里的美;原型(ἀρχέτυπον)虽然没有向他们显现,却是引发他们爱美(ἐρᾶν)的原因,即便他们所爱的只是地上之美。如果他们能从下界之美开始回忆(ἀνάμνησιν)原型之美,那这下界之美仍可以作为美的影像(ἐκείνου)使他们心满意足;但是如果他们不回忆(ἀναμνησθεῖσι),那么由于他们不知道究竟遇到了什么,就会幻想(φαντάζεται)这是真美(ἀληθὲς)。”[21]在此,普罗提诺详细分析了爱欲的渴望(κινουμένοις)。灵魂喜爱某物使其获得有关该事物的影像(εἰκόσι),并透过把该事物的影像建立在自身之中实现其爱欲。当灵魂喜爱某个规定性时,它也就喜欢这个规定性的表像例如它的图像等等。可以说,灵魂的爱欲是一种幻想(φαντάζεται),或者至少包含了某种幻像,因为它不知道真正的自身。由于灵魂幻想(φαντάζεται)理智,他所遭遇的就不是真美而只是美的幻像。只有单纯的理智之爱才使灵魂完全并且单纯地处身在真美里面,为理智充满的灵魂用理智实现其对于善的爱,用与善或者说与理念的结合直观善,才能够避开所有善的影像(例如具体事物的善),能够避开感知觉的刺激及其幻像。爱欲的幻像比理智的真体复杂得多,爱欲建立起的影像之爱是用影像或者说具体形像伪饰美善的规定性,以形体性事物满足其对美善的渴望,它所建立的是有关于该事物的幻像又以幻像为其自身,这种以影像的亲密感(τούτου ὠκείωται)为其自身活动的欲求导致灵魂以下降为具体事物的满足。
因此爱欲的渴望是双重的:一方面,它是有关事物原型的爱欲,透过回忆(ἀνάμνησιν)脱离爱欲的下界属性期望回归于至善;另一方面,它关于原型的欲求只是幻像,从而向下界事物寻求其实现活动,因此其所实现的是单纯感知觉活动的满足。灵魂的这种寻求活动只是爱欲的幻想(φαντάζεται)。一方面,爱欲把原型当作影像进行回忆,另一方面爱欲把影像的欲求当作本体自身,这使得爱欲不经反思就投入感知觉活动,迷恋于影像沉溺于下界之美,并以下界之美为其真美,“那些渴望在世俗怀胎生育的人满足于拥有这个世界的美,也就是显现在影像和身体里的美,”他们抓住稍瞬即逝的事物以其为满足活动,其满足也仅限于影像的稍瞬即逝。灵魂为何会陷入如此的尘世泥潭?普罗提诺认为正是情感或者说情绪使得下界之美看似合乎理性,爱欲的情绪使得稍瞬即逝的事物呈现出理性幻像,削弱本体的光照力量,使灵魂的渴望活动专注于影像,使灵魂的渴求牢牢地抓住影像。“渴望包含两种形式,一种是谦谦君子的(σωφρόνων),他与绝对的美相似;另一种则想要在某种恶行(αἰσχροῦ)中成全(τερευτᾶν)自己”,[22]在影像中实现自身的爱欲造成灵魂的记忆与原型分离。
可见普罗提诺的爱欲观念与柏拉图《会饮篇》的差别。[23]柏拉图讨论爱与理性的结合,普罗提诺着重的则是爱的欲求活动与下界事物的关系。普罗提诺致力于描述在爱欲中成全其自我的精神过程,就是灵魂在形体之美中欲求其自我的实现活动。爱欲的情感使灵魂的记忆不断脱离原型之美,使爱欲与形体的自然属性更深更紧地关联。虽然爱欲中存在唤起回忆理智的部分,然而爱欲主要面向身体运动。一方面,爱欲的生长力渗透于身体,身体的感知觉是灵魂的痕迹,灵魂透过痛苦和快乐渗透于身体;另一方面,各种欲望、痛苦和快乐又都源于身体的特定状态,因为欲望的根源在于身体,例如性欲来自于满足性欲的身体部分,肝脏是欲望的发源地,是身体最活跃的部分。[24]身体的感知觉透过肉体的生理运动推动灵魂的快感,使灵魂以留在身体上的痕迹为其本真。如果没有灵魂的快感,身体运动就只是物理运动,不可能包含满足感;如果没有快感,身体也就不具有生长力,只完全按照它自身的样子运动,既不增加也不减少。反之亦然,如果没有身体运动,灵魂的情感就只会是单纯的想象活动,既不可能实现也无法满足。总之,爱欲的实现活动无法摆脱感知觉的直观。
三
爱欲偏好于影像引导灵魂使用感知觉以幻像把握理智,灵魂因着活跃在幻像中导致遮蔽理智的本体性活动。若要重建灵魂与美善的真实相关性,需要把灵魂从爱欲的幻觉中唤醒。在《会饮篇》中,柏拉图借狄欧提玛的囗说,“爱并不是以美的东西为目的的”,“其目的在于在美的东西里面生育繁衍”。[25]爱欲虽然延续美,但是它是在美的事物里面延续美,因此美虽然能引导灵魂,但是美感的爱欲却也承载着爱欲的危险性,因为爱欲偏好于自然或者形体之美,无法使灵魂脱离自然或者形体性存在的满足活动。由于爱欲让灵魂的实现活动发生在可见世界,在美感之中就始终存在危险性。普罗提诺说,“美(καλὸν)基本上主要(πρεῖστον)表现为视觉,但也可以从我们所听到的(ὅψει)事物中发现美”。[26]绝大多数人都是根据感知觉建立与美的关联,因为无论他们所见的还是所听的都属于可见的或者可听的事物范畴。当爱欲透过自然性并在自然性中建立其自身时,它所实现的繁衍都是可见事物。大多数人谈论美总是在谈论与形像或者说影像(είκῶν)相关的形体性存在,使人陷于形体性世界。理智与善的关系则超越于爱欲与美的关系。灵魂之寻求善虽然也会与善的形像相关,然而是两种不同的爱的关系。灵魂之于善的欲求使灵魂维持与理智的关系,超越影像世界的存在性,其根本原因于美的爱欲本身的形体性。[27]灵魂透过爱欲与下界结成的关系使人不能摆脱自然的控制,“这些东西[感觉领域的美即形像和影子(δή εὶδωλα καί σκιαί)]一显现出来,就使我们激动无比(φανεῖσαι)”。[28]通过审美进入理智要比通过善进入理智更不稳定,美无法稳定成为善的凝思活动,在美里面始终有感知觉的活跃性。
柏拉图依照爱欲与美的相关性阐释了美的四种生育方式和爱欲透过美传递自身的四种类型:一是不朽之爱欲即至善;二是写作和文字的爱欲透过精神性生育造成后裔;三是通过生育的爱欲延续美的后裔;四是纯粹肉欲或者说身体欢娱的爱欲。普罗提诺循此分析了美与爱欲的四种关系,并使用他自身的哲学语言阐释他所谓的四种爱欲。第一种爱欲包含“回忆”的要素,只有回忆(ἀνάμνησιν)原初之美才能够保持灵魂与理智的密切关系并回归至善。第二种爱欲无关于身体,由于它把灵魂维系于文字语言,也能使灵魂具有不朽属性。第三种爱欲是透过与身体的连接(生育)呈现出美的活动,这种美混合了身体和灵魂的属性,其所传递的美感与形体事物紧密相关。灵魂的爱欲追求美,然而它所追求的是美的形状,这种爱欲虽然以美本身为目的,然而它是在身体的形状里面实现美,把美的形体性视为美的本体性,使灵魂的不朽性表达为族群的的身体繁衍。第四种爱欲则因为追求美而陷于丑,它甚至离开了美的自然,这种爱欲不知道什么是生育的动力,不知道生育是为了传承美的形式,它既不培养精神的后裔也不需要身体的后裔,甚至忘记了美的教育在于培养精神或者身体的后裔,把爱视为单纯质料意义上的个体活动,[29]实际上是以丑为美。
爱欲之实现美的活动始终是其匮乏性活动,在美的事物里面实现其感知觉诉求,所把握的美也都是包含匮乏性的美。由于爱欲主要透过具体事物传递美,具体事物都不自足,都受事物形状的限制,因此事物的不自足传递匮乏性。至善永恒自足,但是美不可能因其自身而自足,美只能在善里面保持满足,因为美的善来自于善的美。爱神之所以被称为灵而非神,正是由于她不能够籍着自身维持其善。一方面,灵作为神的后裔包含了神(理智)的关系,仍然维持其自身关系的整体性,处在与普遍灵魂的统一之中。“不过由于每个个体灵魂(ἕκασστος)没有完全消除它与整体的关系,而是包含着爱(ἕρως)的关系,因此,所有灵魂都是统一的(πάντα)。”[30]另一方面,由于美与爱欲活动相关,灵魂向着质料和物体活动的趋向就比较活跃,它们急切并且迫切地寻求在具体事物中实现其自身,“带着各自特有的爱(μετά ἰδίων ἐρώτων)。[31]爱欲使灵魂的本体性主要处于潜能状态,其幻像则成为个体性的现实活动。
爱欲的匮乏性即是其未规定性(ἔχουσα)。爱欲活动本身是未被规定的存在,它所获得的规定是暂时的规定,未规定性是爱欲的本性。“这实体[爱欲的实体](τὴν ὑπόστασιν τοῦ Ἔρωτος)由形式和未规定性(ἔχουσα)构成,未规定性(ἔχουσα)是灵魂(ψυχὴ)还未获得至善(ἀγαθοῦ)之前所拥有的东西,同时她通过一种未限定(ἀόριστον)和无界定(ἄπειρον)的想象(φάντασμα),推测关于实在的某种知识。因而,理性原理(λόγος)进入到某种并非理性(οὐ λόγῳ)的事物里面,这种事物是一种未限定的冲动(ἐφέσεως ἀορίστου),一种模糊的表达(λόγου ἱκανοῦ),也就是说,理性所产生的爱欲不完全、不自足并有缺陷,因为他由未限定的冲动和自足的理性原理生育(Λόγος οὖν γενόμενος ἐν οὐ λόγῳ, ἀορίστῳ δὲ ἐφέσει καὶ ὑποστάσει ἀμυδρᾷ, ἐποίησε τὸ γενόμενον οὐ τέλεον οὐδὲ ἱκανόν, ἐλλιπὲς δε, ἅτε ἐξ ἐφέσεως ἀορίστου καὶ λόγου ἱκανοῦ γεγενημήνον)。”[32]一方面,普罗提诺承认爱欲是实体,具有实在性,因为爱欲内含理智的幻像,但另一方面普罗提诺认为爱欲的实体性未定型,是未获规定的规定性,其限定性不能自足。由于爱神是丰富神和匮乏神所生,匮乏就是其未限定性或者未规定性,未限定性或者未规定性是爱欲的本性。[33]爱欲就其本性来说是未限定的或者未规定的,他的理性能力只是一种模糊的表达(λόγου ἱκανοῦ)。由于理性能力不足,爱欲只能用想象填补理性的不足,用未限定性、非理性和无界限冲动(ἐφέσεως)满足其自身,进一步抑制理性活动。“爱欲不是纯粹的理性原理,他自身包含未限定的、非理性的、无界限的冲动(ἔστι λόγος οὖτος οὐ καθαρός, ἅτε ἔχων ἐν αὑτῷ ἔφεσιν ἀόριστον καὶ ἄλογον καὶ ἄπειρον);只要本性有这种未限定性,他就永远不会满足(οὐ γὰρ μήποτε πληρώσεται ἕως ἄν ἔχῃ ἐν αὑτῷ τὴν τοῦ ἀορίστου φύσιν)。”[34]爱欲所具有的理性并非真正理性本体,它只是包含理性的事物而不是理性本身。[35]真正的理性是理性原理,包含着理性的事物则指包含理性活跃在个体里面的记忆活动,是某些或者具有某种特殊性的理性存在物。
爱欲的非理性源自它的复合物特性,源自于它是丰富神和匮乏神的复合。爱欲来自于匮乏神,其本身缺乏资源。普罗提诺采用柏拉图的比喻称爱欲的无资源状态为“爱欲是一根刺(ἔστιν ἀστιν ὁ ἔροσοἶον οἶστρος)”,爱欲甚至就其目的而言是匮乏的。爱欲的不自足使它无法看清其自身的活跃性实则是一种贫穷,使它甚至无视其守护灵的真实状态。守护灵虽然尚留有理性原理的痕迹,但是爱欲甚至漠视守护灵尚存的理智性,不能唤起关于纯善的理智之爱,丧失了回忆善的能力。爱欲的不自足导致它愈加趋向于未规定性(ἔχουσα),立意行恶的人即是如此,他们投入在灵魂膨胀的淫欲之中,不断滋生的邪恶束缚着与生俱来的理性正当性。恶的状态违背自然理性,与恶相关的情绪是消极的情感,恶就是消极的情感,“它们就象虚假的思想,没有实体性的实在作基础(ὥσπερ ψευδῆ νοήματα οὐκ ἔχοντα τὰς ὑπ᾽ αὐτὰ οὐσίας)。”[36]消极的情感使灵魂实现善和美的活动成为偶然活动,爱欲因着感知觉的幻像把这种偶然关系确立为理性的自然状态。
普罗提诺称爱欲的理性偶然性为“醉酒的帕兰提”。帕兰提本是理性形成原理,他本不会在自身存在的外部寻求他自身,因为凡自足者都在自身内部寻求自足。然而,“帕兰提醉了”,“醉(κἦπος)”意指帕兰提从外部世界寻求满足,从外部事物的幻像中寻求规定性。所谓在外部寻求满足就是寻求他的荣耀,这是“宙斯的花园(καἶποςΔιὸς)”的含义。“宙斯的花园”包含着各种荣耀例如各种装饰品,灵魂以财富和声誉为其装饰品,“宙斯的花园能是什么呢,不就是他所喜乐所自豪的自己的影像吗?(Ἤ τί ἄν εἴη ὁ κῆπος τοῦ Διὸς ἤ τὰ ἀγάλματα αὺτοῦ καὶ τὰ ἀγλαίσματα)他的荣耀和装饰能是什么呢,不就是从他流溢出来的理性原理吗?(Τί δ᾽ ἄν εἴη τὰ ἀγλαίσματα αὐτοῦ ῥυέντες)所有的理性原理全是帕兰提(富足的),其丰富而珍贵的美(καλῶν)已经显明出来。这就是琼浆(νέκταρι)喝醉(μεθύειν)了。诸神所喝的琼浆不就是其神圣本性所获得(κομίζεται)的事物吗?也就是从理智流溢出来的理性原理。理智饱足地拥有自己,但是并没有陶醉(μεθύει)于自己的财产。它不拥有任何外部的事物。理性原理(λόγον)作为理智的产物和体现,出于理智,一旦出来之后就不再属于理智,而成为另外的事物,因此说它进入了宙斯的花园(καἶποςΔιὸς),按故事的说法,当阿佛洛狄忒进入存在领域时,它正躺在花园里。[37]“帕兰提醉了”意指帕兰提喜悦宙斯的影像即外部事物,一方面爱欲是理性的流溢物;另一方面,它所喜悦的是影像。“醉了的帕兰提”喜欢“影像”,“影像”是在理智之外建立的灵魂的真实性,但它不是真实的自身,爱欲的匮乏是与虚假的存在结合的幻像。
爱欲的富足和贫穷即在于此,它是虚假之爱视幻像为真实,虽然爱欲仍然包含着某种理性原理,然而其理性却是潜能和不活跃的。爱欲的贫穷即在于它无法真正生活在善里面,它把对于美的渴求当成善在它身上的实现。如同普罗提诺所说,“他[爱欲]的母亲之所以贫穷,是因为总是渴望属于有缺失和需要的事物(ὅτι ἀεὶ ἡ ἔφεσις ἐνδεσῦς)。贫穷是质料(δὲ μέτηρ αὐτῷ Πενία),质料在任何方面都匮乏(ὅτι καὶ ἡ ὕλη ἐνδεὴς τὰ πάντα)。”[38]渴望包含贫穷(πενία),质料作为被动的未规定性存在反而成为灵魂欲求的对象,在爱欲里面匮乏反而成为灵魂所试图抓住的对象,“醉了的帕兰提”追求的是善的虚假形式。
[1]John Rist认为普罗提诺对《会饮篇》的使用也表现在《九章集》的其他文章里面。可参看J.M.Rist,Plotinus:The Road to Reality,p.195,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7.
[2]柏拉图,《会饮篇》(王太庆译),203b-c,商务印书馆,2007年。
[3]Piotinus,Ennead, lll.5.4,English transiation by A.H.Armstrong,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4;《九章集》,(石敏敏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后面注释均出自以上两个版本,根据希腊文有所修订,不再一一注明。
[6]Plotinus, Enn. lll.5.8
[7]Plotinus, Enn. lll.5.5
[8]Plotinus, Enn., lll.5.6
[10]Pierre Haddot称之为爱欲里面的恩典,也就是爱欲里面的至善痕迹。见于Pierre Haddot,Plotinus or The Simplicity of Vision,p.52,English translated by Michael Chase,The University of Chiago Press,1993.
[11]Plotinus, Enn. lll.5.6
[12]Plotinus, Enn. lll.5.6
[13]Plotinus, Enn. lll.5.3
[14]Plotinus, Enn. lll.5.6
[16]Plotinus, Enn. lll.5.6
[19]Plotinus, Enn. lll.5.1
[21]Plotinus, Enn. lll.5.1
[22]Plotinus, Enn. lll.5.1
[23]学者们在分析普罗提诺的爱欲观念时,几乎都只是关心理智与太一的结合,几乎
不关注爱欲与身体的结合。实际上,普罗提诺这部分的论述更需要重视,因为与身体的关系是恶的特性所在。可参看Frederic M.Schroeder,Form and Transformation:A Study in the Philosophy of Plotinus,pp.91-114,McGill-Queen's University Press,1992;Pierre Haddot,Plotinus or The Simplicity of Vision,pp.48-63,
[24]Plotinus, Enn. IV.4.28
[27]需要区分爱欲所寻求的形相和来自形相本身的刺激。普罗提诺把生理性功能例如饮食和性看作是纯自然的和物理性的,爱欲则不是,它是灵魂里面的活动,是非纯粹物理性的,而是病理性的。参看Bruno Switalski,Plotinus and The Ethics of St.AugustineV1,p.9,Polish Institute ofArts and Sciences in America,1946.
[29]Plotinus, Enn. lll.5.1
[30]Plotinus, Enn. lll.5.4
[31]Plotinus, Enn. lll.5.4
[32]Plotinus, Enn. lll.5.7
[33]有学者会认为这说明爱欲与自由意志没有关系,因为自由意志是由于思考的欲望,而不是直接来自身体的欲望。然而普罗提诺这里所谈论的正是来自身体的欲望,而不是谈论与理智结合的欲望。普提诺所谈论的爱欲实际上是与理智结合的欲望,因为他是丰富神和匮乏神的后裔。参看Ployd,Gerson,"Plotinus on Akrasia:The Neoplatonic Synthesis",see in Christopher Bobonich&Pierre Destree(eds.),Akrasia in Greek Philosophy:From Socrates to Plotinus,p.279,KoninklijkeBrill NV,2007.
[34]Plotinus, Enn. lll.5.7
[35]Plotinus, Enn. lll.5.7
[36]Plotinus, Enn. lll.5.7
[37]Plotinus, Enn. lll.5.9
[38]Plotinus, Enn. lll.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