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齐:谢谢文杰。下面有请第一个发起猛烈抨击的清华大学宋继杰教授,有请宋继杰。
宋继杰:谢谢王齐老师,谢谢文杰的邀请!各位同仁大家好!不会猛烈抨击的,这么好的书怎么可能猛烈抨击呢?感谢文杰去年下半年把这个书送给我,刚好那时候我正在给研究生上关于柏拉图知识论的课,所以也将这个书推荐给了学生。这个书是好书,所以我要先赞美几句。
这个书对柏拉图的知识论进行了一个比较全面细致的研究。而且我觉得这个书给我补了一课。我们国内做西哲很多年,都是自说自话,西方英美他们的研究成果我们很长一段时间其实是不了解的,在柏拉图这个领域也是这样。文杰这本书把过去几十年西方特别是英美学界关于柏拉图认识论、知识论的热点问题,以及各种各样的观点都做了详尽的引介。然后在这个基础上,他也有自己的判断和见解。所以我说这个书补了一课。其实我们在很多领域都要补课,也就是说,首先要站在西方哲学自己的语境中来对待西方哲学文本。我们不要一开始就来个中国立场、中国观点什么的。我觉得这个是不合适的,还得先回到西方看看西方人自己研究到什么程度,然后充分了解他们、吸取他们。现在,我们有了一大批海归回来,我觉得这就不只是补课了,他们完全在西方的语境当中做研究。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事情。
下面关于这本书的问题,我提出自己的一点不同的意见。
首先是这个书的书名。这个书的书名是《柏拉图知识论研究》,它的英文是theory of knowledge,不是epistemology。我觉得这是有歧义的。如果我们在现当代的西方哲学语境里头讲知识论或者认识论,我觉得这没有问题,不会有歧义,但是在柏拉图那儿就有歧义了。因为,你这个知识论指的是广义的认识论呢,还是狭义的关于理念的知识的理论。我觉得这是一个歧义,那么我就再看这个书的内容;从书的内容来看,这个问题也不清楚。一方面,我们似乎不能说它是狭义的关于理念的知识论——尽管这占了这个书的主要篇幅,因为第七章、第八章显然超出了这个范围。另一方面,如果我们说它是广义的认识论,那么这个书就有点失衡了。因为对柏拉图中期思想的研究占了五章(编者按:应该是四章),而对后期的研究只占了两章。
我觉得狭义的关于理念的知识论处理起来比较简单,比如像陈康先生那本书,它就是获得“相”的知识,就集中在《斐多》《会饮》和《理想国》五六七卷。如果是广义的柏拉图的认识论研究,那就需要对柏拉图的思想系统的、发展的、统观式的研究。按照我的理解,柏拉图的整个思想是有体系的。柏拉图中期思想主要是理念论,这个理念论就是理念的本体论,ontology,以及和这个ontology相对应的知识论,epistemology。这个episteme专指关于理念的知识,和我们现代的用法是不一样的。柏拉图中期思想还有与本体论和知识论相对应的语言学。
柏拉图中期思想的主要目标就是确立理念,而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借助于认识论上的区分。存在论上的区分,也即两个世界的区分,至少理念和感性事物的区分,在很大程度上要依赖于认识论上的区分和语言学上的区分。这个语言学上的区分就是自谓述和日常谓述的区分。这个自谓述就是,F itself is f,它是适用于理念的,其中对is的使用在这个自谓述当中也是合法的。但是在日常谓述当中,“S is P”,比如说“苏格拉底是白的”,这里对is的使用就是不合法的,is应当替换为“分有”。所以在柏拉图中期思想中,系词is是不能随便用的,不能用于日常谓述的,只有在自谓述中的being、to be、is才是合法的。在这里,认识论主要是关于理念的知识论,对感觉、信念及其对象的描述都是辅助性的,甚至是否定性的、消极的。这是为了确立理念、把握理念。这是柏拉图中期思想的一个特点。
而后期对话的主题是发展的,但我倒不认为它是修正。后期对话的主题是拯救现象,因为现象在中期被否定了——为了确立理念在一定程度上否定现象。而柏拉图现在又要拯救现象,回到自然哲学,回到宇宙论。当然,这是在更高层次上的回复了,不是简单回到前苏格拉底的自然哲学,而是在理念论的基础之上回到自然哲学。相应的,柏拉图就要拯救信念、拯救感觉、拯救谓述。在中期,日常谓述是被否定的,“苏格拉底是白的”这句话是不能说的,这么说是错误的。但是在后期我们必须认为这话是对的。如果这话也不能说,那么整个自然哲学就没法说了。在早中期对话当中,信念和感觉,特别是感觉,是接近于无知的。在知和无知这两个极端之间,在中间的是信念和感觉,但实际上感觉更靠近无知那一端,而真信念更是靠近知的那一端。而在后期对话中,感觉也要被拯救出来了。这都是使我们对于现象、自然和宇宙的认识得以可能的一个基础。所以后期的认识论就不是关于理念的episteme,而是经验认识,它的核心就是感觉、信念,但不纯是感觉、信念。它强调的是感觉、信念和理性之间的关系;感觉、信念必须和理性有关系。如果感觉的元素的运动不触及理性的话,它就只是一个原子的元素的运动,就不成其为感觉。所以要在和理性的关系当中讲感觉和信念,这是后期认识论的一个特点。这就是柏拉图思想的整体:一方面是中期的理念论,包括理念的本体论,以及相应的关于理念的epistemology和语言学,另一方面是后期关于自然、宇宙等现象世界的理论,以及经验认识论和相应的谓述理论。柏拉图的整个体系是非常完备的,这才是一个系统。
根据我的这种理解再去看文杰这本书,我就会看到他的书存在着失衡,也就是说中期知识论占的篇幅太多。而且在需要集中论述理念知识的地方,他又用了很多篇幅在讨论信念、感觉这些对于中期知识论来说是消极的东西。另一方面,柏拉图的后期认识论在他书中所占的篇幅又太少了。我觉得他对于后期认识论,对于信念、感觉之类的经验认识的方式的意义缺乏理解,他只是把它当做一个认识论问题。但是我们知道,在柏拉图那里,认识论问题绝不仅仅是只是认识论问题。后期认识论的目的是拯救现象,所以柏拉图才先要拯救感觉、拯救信念、拯救谓述。他的最终目标是回到现象世界、回到宇宙论,确立了宇宙论之后再去建立他的伦理学、政治哲学。所以,后期对话的目标就是回到自然哲学;认识论、语言学都是为这个目标服务的。
我觉得文杰在他这个书里就不知道怎么安顿“感觉”,所以他就把它放到附录里去了。但是我刚才说了,感觉是柏拉图后期思想的一个重中之重,感觉不仅涉及认识论,也涉及物理学、生理学、心理学和伦理学。而且根据《蒂迈欧》,除了宇宙灵魂的具身也即宇宙灵魂和宇宙身体的结合不需要感觉,宇宙以下的人类、动物和植物,其灵魂具身的最重要的成果就是感觉,最独特的东西就是感觉。所以感觉是极其重要的。在我看到这个书的题目的时候,我还是很期待的。但是看到内容的时候,我就发现他只是把涉及到感觉的这几篇对话——《斐多》《理想国》《泰阿泰德》《蒂迈欧》——中的观点蜻蜓点水式地列举了一下。他没有看出感觉在前中期的消极意义和感觉在后期的积极意义,所以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遗憾。
另外,这整本书给我的感觉就是,文杰可能受分析哲学的影响太深了。其实分析派的分析进路我也很喜欢,但是分析进路有一个问题,就是它会把认识论问题和本体论、语言学、宇宙论和伦理学问题割裂开来。它就拿一个小问题钻牛角尖,而不能从柏拉图思想的整体的角度去考察认识论问题。所以尽管他做得很细致,但是感觉很单薄,也不够深入。分析派的那些大师,像卡恩这样的,还是有那种宏观的东西,这是非常好的。但是二三流的文章读多了真的会把你带偏。另一个问题就是,这个书在处理各篇对话时缺乏相互联系和深入理解,所以各章之间缺乏连贯性,每一章都是都是一篇独立的文章。所以这个书不像一个系统的研究,更像一些论文的合集。
我觉得要看到古代哲学和现代哲学的一个区别。现代哲学的文本分得很清楚,认识论是认识论,本体论是本体论,伦理学是伦理学。但是古代哲学的文本特别是柏拉图的对话是没有这种泾渭分明的区分的,这种区分是我们研究者后来强加给他的。我们从他的文本整体当中分离出认识论来,这样一种分析很容易脱离哲学家思想的整体语境来就具体的问题钻牛角尖,所以读起来可能就会缺少一点乐趣。我觉得这就是一个解释循环的问题,从部分到整体、再从整体到部分,要不断的循环才有可能深化对柏拉图思想的理解。
这是我对文杰这本书的一个总的看法,另外一个具体的问题就是小问题,就是刚才他着重谈的关于理念直观的问题。这个问题我自己现在还举棋不定。尽管我翻译了陈康先生那本书,那本书讲的就是柏拉图的理念直观,但我现在还没到非得站队这个份上。不过我还是比较同情理念直观的。文杰在导言当中列了关于理念直观的两种不同解释,我觉得这挺好,这其中很多文章我也都读过。我觉得在理念直观这个问题上,除了研究者的意见,我们还要重视哲学史上那些哲学家的观点。柏拉图是西方哲学史上排名第一的哲学家,他对后世的影响是无与伦比的。所以我们看到“理智直观”、“智的直觉”在整个西方哲学史上有很大的市场。贺麟先生有篇文章,我受这篇文章的启发很大,叫《宋儒的思想方法》。他在这篇文章中对理智直觉做了一个分析,把西方的理智直觉和中国的理智直觉做了一个对比。他对理智直觉分了三个阶段,一个是前理智之直觉,差不多属于神秘主义,第二个阶段是理智的分析,比如部分的研究,第三个阶段叫后理智之直觉,也就是我们现在讲的理智直观,相当于柏拉图的noēsis。后理智之直觉包括二元的统一、复多的统一、辩证的统一、黑格尔正反合的统一,等等。
我们再来看西方哲学史上的哲学家。斯宾诺莎所谓的在永恒范型下的直观就是一种理智直观。尽管康德否认人有理智直观、智的直觉,但是他毕竟有这么一个概念,而且这个概念很显然就是来自柏拉图。另外我们再看谢林和黑格尔,黑格尔对谢林是有批评的。谢林的思想是从新柏拉图主义来的,有柏拉图的渊源。一直到柏格森、胡塞尔的本质直观、理智直观,它们都有柏拉图的渊源。也就是说,这些哲学家都从柏拉图那儿看到了这个东西。英美哲学家出于自己的哲学传统也有三种观点。一种是罗素的观点。罗素认为柏拉图是有理智直观这个东西的,但柏拉图不应该有这个东西,因为这是神秘主义,是错误的。另一种是罗素的好朋友怀特海的观点,刚好与罗素的观点相反。怀特海特别强调直觉,他的《过程与实在》就是《蒂迈欧》的现代版本。怀特海认为柏拉图不仅有理智直观,而且这也是对的。他认为哲学必须有理智直观,否则哲学什么都不是了。最后一种就是法恩等人的观点,认为柏拉图那里根本就没有理智直观这个东西。这个是最彻底最极端的观点,它把理智直观彻底消解掉了。这在哲学当中归根结底就是这样的问题,也就是逻辑和直觉的关系问题。我想,我们讲logos的时候,不能抛开直觉,讲直觉的时候也不应该抛开logos,这二者是统一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就要认真对待柏拉图的智的直觉或者说理智直观这个东西。谢谢!